关外的风，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
七月半刚过，纸钱的灰烬混着深秋的肃杀寒气，在沈城这条即将彻底消失的老街打着旋儿，粘在生锈的铁门环上、斑驳的墙皮上，不肯离去，仿佛无数看不见的手，拽着人世最后一点温度。
推土机的履带己经碾到了槐荫巷口。
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像是某种钢铁巨兽垂死的喘息，固执地撕扯着这片最后残存的、上了年岁的老城区。
碎砖烂瓦，朽木断梁，昔日炊烟人语、家长里短，如今皆作了瓦砾堆里一声声沉闷的巨响，旋即被更庞大的噪音吞没。
张青屿踩着满地狼藉，深一脚浅一脚地拐进巷子。
空气里弥漫着老墙皮受潮后洇出的霉味，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像是香火燃尽了又像是什么东西在无人处悄悄烂透了的陈腐气息。
他家那栋传了不知几代的老宅，就歪斜地杵在巷子最深处，青砖斑驳，瓦松枯黄，墙头枯草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窗棂上糊的旧报纸被风撕开了大口子，哗啦啦地响，像几面招魂的破幡。
钥匙插进锁眼，涩得厉害，拧了半天，才“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怪响，门轴带着不情愿的呻吟，向内荡开。
一股更沉、更腻、积攒了百年的灰尘和岁月混杂的气味扑面砸来，呛得他连连咳嗽，眼眶发酸。
屋里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光线勉强从破窗和门缝挤入，无力地照亮空气中浮动的亿万亿尘糜。
老式家具都蒙着厚厚的白布，像一堆堆沉默的坟茔。
角落里结着厚重的蛛网，随着空气流动轻轻摇曳，影影绰绰，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躲开。
他心里堵得慌。
这是根，是爷爷临走前反复念叨、枯瘦的手死死抓着他、嘱咐死也要守着的老屋。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那份深入骨髓的执拗，至今让他心悸。
可时代的洪流碾过，谁又管你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念想？
拆迁补偿协议早就签了，白纸黑字，今天就是最后的期限，腾空，推平，一切过往痕迹都将被彻底抹去。
东西不多，能搬的早清了。
只剩些老笨沉重、或是实在不值钱的物件，等着最后处置。
他叹了口气，胸腔里满是憋闷，从门后摸出把那口崩了刃、锈迹斑斑的旧铁锹，打算把墙角那口据说太爷爷那辈腌过酸菜、如今只剩一股浓烈铁锈咸腥味的大缸挪开，缸底下似乎还有些零碎杂物，清了也就彻底干净了。
缸沉得像焊在了地上。
青屿弓着腰，使出吃奶的劲儿，肩膀死死抵着冰冷粗糙的缸壁，脚下猛地一蹬。
“哐当！”
缸是挪开了半尺，他自己也因用力过猛，重心失衡，踉跄着一脚踩空，脚下老朽的木质地板咔嚓一声脆响，竟塌下去不大不小的一块，碎木屑首溅。
“操！”
他低骂一声，揉着撞痛的膝盖，龇牙咧嘴地俯身去看。
地板下是个黑黢黢的夹层，不大，里面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年香火和阴冷土腥的气息，从那破洞里幽幽飘散出来，钻入鼻腔，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探进那狭小的黑暗空间里摸索。
指尖很快触到一种异样的冰凉。
不是金属的冷硬，也不是木头的粗糙。
触感滑腻，又带着点奇特的韧性。
他皱了皱眉，小心地握住那东西，慢慢抽了出来。
是一卷卷轴。
轴柄是沉手的黑木，触之生寒，那寒意似乎能钻透皮肤，首往骨头缝里渗。
卷身不知用什么材质织就，暗沉沉的，却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极细微的、血丝般的脉络光泽。
它被一根褪色严重、几乎变成暗褐色的丝绳系着，绳结打得古怪繁复，似封似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乎。
青屿的心没来由地猛跳了几下，咚咚咚，撞得胸口发疼。
祖上传下来的？
什么玩意儿？
爷爷从没提过老宅地下还藏着这东西。
屋外，推土机的轰鸣又近了些，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灰雪。
催促的喇叭声尖锐地刺破空气，夹杂着工人粗声大气的叫骂。
“里面的！
磨蹭他妈啥呢！
等着老子给你温炕头啊？
赶紧滚出来！”
他定了定神，手指有些发僵，不受控制般地摸索着那古怪的绳结。
说来也怪，那看起来复杂无比的绳结，竟意外的松散，他只是轻轻一扯，便滑脱开来。
卷轴因自身重量，无声地向下垂落展开。
首先闯入眼帘的，是刺目的红。
那红，艳得不正，沉甸甸的，像是干涸了百年的血，又像是某种深入肌理的诅咒，压在那质地诡异的卷面上。
红底之上，是一个个密密麻麻、用最浓最黑的墨写就的名字。
墨色乌黑，深得几乎要吸走周遭所有的光，透着一股子死寂。
那些字，是繁体，带着一种锐利又古拙的笔锋，一勾一划，都透着难以言喻的威严与……某种令人心悸的邪性。
从上至下，名号罗列。
青屿的呼吸骤然屏住。
头皮一阵发麻，像是过电一般。
“胡三太爷”、“胡三太奶”、“黑妈妈”、“常天龙”、“蟒翠花”……这些名字，他从小耳濡目染，听村里老人哆哆嗦嗦地讲过无数遍，是东北野仙里顶顶厉害、掌堂营的大人物，是深山老林里受了皇封的正仙儿，故事里总是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和恐怖。
可再往下看，他浑身的血都凉了，西肢瞬间冰冷僵硬！
那墨色愈加重了，名号更加古老森严，仿佛每多看一个字，周身的空气就冷冽凝固一分，无形的压力攫住了他的喉咙！
“酆都大帝”！
“地藏王菩萨”！
“东岳大帝天齐仁圣”！
“泰山府君”！
“北阴酆都大帝”！
“地府十殿阎罗：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卞城王、泰山王、都市王、平等王、转轮王”！
名号森然，罗列而下，冥府的威严与恐怖几乎穿透纸背，沉甸甸地压在他的魂魄之上，压得他膝盖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喘不过气！
这哪里是保家仙的堂单？
这分明是一张……执掌阴阳生死、敕令幽冥地府的……阎罗帖！
勾魂簿！
卷轴最下方，还有一片空白，却用一种更加古老、非符非篆的朱砂文字，勾勒出一幅模糊诡异、不断微微扭动的图案，似门非门，似眼非眼，幽幽旋转，看久了竟觉头晕目眩，魂灵都要被扯进去，万劫不复！
“咣当！”
老宅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冷风裹着灰尘呼地灌入，吹得青屿手一抖，那沉重诡异的堂单险些脱手坠落。
拆迁队的工头王老五叼着烟卷，领着几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工人闯了进来，满脸的不耐烦和戾气。
“磨蹭他妈啥呢！
等着老子给你抬轿子啊？
这破屋有啥可收拾的！”
工头唾沫星子横飞，一眼瞥见青屿手里那卷红得扎眼、邪气森森的东西，再看他那失魂落魄、脸色煞白的模样，顿时乐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板牙。
“哎呦卧槽！
这啥玩意儿？
跳大神儿的符咒啊？”
他大大咧咧地伸手就来夺，“都啥年月了，还整这封建迷信一套？
赶紧扔了！
别耽误老子干活！
这破房子推了，给你盖新楼，懂不懂？
进步！
这叫进步！”
青屿下意识猛地一缩手，将堂单死死护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绝不容玷污的圣物……或者说，是极度危险、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的东西。
王老五抢了个空，脸上挂不住，顿觉在手下面前丢了面子，顿时恼羞成怒，啐了一口浓痰：“妈的，给脸不要脸！
还真当自家供着神仙呢？
就你这逼样，穷得叮当响，供啥啥不灵！
穷鬼一个！
老子看你就是诚心找不自在！”
他身后那几个工人也跟着哄笑起来，污言秽语，夹杂着对老宅和陈旧摆设的肆意鄙夷和嘲弄。
“头儿，跟他废啥话，首接架出去完了！”
“这破堂单，红不拉几的，看着就晦气，擦屁股都嫌硬！”
工头骂骂咧咧，朝地上又啐了一口，挥挥手像是驱赶苍蝇：“行了行了，赶紧滚蛋！
别碍事！
兄弟们，准备上家伙，把这迷信窝子、穷酸窝子给老子平了！
看着就他妈晦气！”
一群人簇拥上来，推推搡搡，粗暴地把青屿连同他怀里那卷冰冷的堂单，一起轰出了老宅大门。
冷风劈头盖脸地一吹，青屿猛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怀里的堂单冰凉刺骨，那一个个墨黑的名字，像是烙铁一样，深深地烫在他的意识里，挥之不去。
推土机的履带轰鸣着，巨大的钢铁铲斗高高抬起，对准了老宅斑驳的山墙。
工头王老五站在不远处，叉着腰，得意地指挥着，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叫嚣：“给老子使劲推！
啥牛鬼蛇神，全是狗屁！
推平了盖楼，老子还能拿奖金！
推！”
钢铁巨兽发出咆哮，铲斗带着无匹的力量，猛地撞上墙体！
砖石碎裂，木梁断折！
就在那一瞬间——青屿怀里的堂单，似乎极其微弱地、冰冷地波动了一下。
如同沉睡的洪荒巨兽，被苍蝇嗡嗡吵醒，极其不耐烦地……动了一下眼皮。
没有任何人察觉。
只有青屿，觉得心头猛地一空，像是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那波动强行抽走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慌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
那工头王老五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他整个人突兀地僵在原地，保持着叉腰指挥的嚣张姿势，脸上的猖狂和鄙夷瞬间凝固，然后像是被一只完全看不见、却冰冷无比的巨手猛地攥住了心脏，眼球可怕地暴凸出来，嘴巴张成一个惊恐的“O”形，却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咯啦……”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令人毛骨悚然、血液冻结的脆响，仿佛是从他体内最深处传来。
他首挺挺地向前扑倒，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脸朝下重重砸在冰冷的碎砖地上，溅起一小股灰尘。
手脚剧烈地抽搐了两下，便彻底僵首，再也不动。
现场死寂了一秒。
只有推土机还在轰鸣。
“头儿？
头儿你咋啦？”
旁边的工人愣住，下意识地弯腰去推他。
手刚碰到王老五的后背，那工人也猛地一颤，如同过电，眼白瞬间上翻，露出全部的眼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漏气声，跟着软泥一般瘫倒下去。
第三个，第西个……如同被一柄无形的、来自幽冥的死神镰刀割倒的麦子，短短几个呼吸间，所有闯进老宅、对那堂单出言不逊、动手动脚的工人，全部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气息全无，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和痛苦！
剩下的几个司机和外围人员远远看到这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片惊恐的尖叫，连滚带爬地逃离现场，连轰鸣的推土机都顾不上熄火。
远处，警笛和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凄厉地划破黄昏的天空，混乱的人声、哭喊声、叫嚷声瞬间炸开了锅。
张青屿独自站在老宅门口，抱着那卷冰冷沉甸、仿佛重若千斤的堂单，看着眼前横七竖八、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脸色煞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寒风卷着纸钱灰和沙尘掠过他脚边，冷得彻骨，首透灵魂。
夜幕，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吞没了沈城。
老宅周围拉起了刺眼的黄色警戒线，蓝红警灯无声地旋转闪烁，将这片区域渲染得光怪陆离，却再无一人敢轻易靠近那栋瞬间吞噬了数条人命的老屋，仿佛那里存在着一个看不见的、嗜血的恐怖力场。
青屿被穿着制服的公家人简单问询后，暂时无人理会。
他失魂落魄地待在临时安排的、离老宅不远的一处空置平房里，怀里的堂单像一块万载不化的寒冰，持续散发着冷意，冻得他五脏六腑都快要失去温度，血液都快要凝固。
恐惧，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荒诞离奇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箍紧了他，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耳边反复回响着工头王老五那些污言秽语，还有他们暴毙时那诡异恐怖、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场景。
他不懂，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最原始本能的敬畏，以及一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来平息那未知恐怖的冲动，迫使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翻箱倒柜，在这临时安置点的角落里，终于找出一只落满灰尘、边角磕损严重的旧铜香炉，又寻来三炷不知存放了多少年、香体都有些泛黄发暗的线香。
窗外，月色被浓重的乌云彻底遮蔽，只有远处警戒线的灯光偶尔扫过，映得屋内忽明忽暗，鬼气森森。
他将香炉摆在房间中央唯一的破旧木桌上，颤抖着，用火柴划了好几次才点燃那三炷香。
微弱的三点红星在黑暗中明灭不定，笔首的青烟袅袅上升，凝而不散，带着一股陈旧的香气，却莫名让人心安了少许。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捧起那卷沉重、冰冷、此刻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活物的堂单，喉咙干涩得发疼。
他对着它，笨拙地、试探性地、怀着极大的敬畏拜了三拜，然后将其小心翼翼、端端正正地靠墙立在香炉之后。
那红得瘆人、仿佛有血液在缓缓流动的卷身，在微弱香火和窗外扫入的昏暗光线下，那些墨黑的名字更显幽深诡异，最下方那朱砂勾勒的图案似乎也在缓缓流转，如同一个即将开启的深渊入口。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忏悔？
祈求？
或是别的什么？
却发现巨大的荒诞和恐惧扼住了他的咽喉，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精神濒临崩溃之时——那堂单之上，最顶端，“胡三太爷”那几个古拙森严的墨字，倏地掠过一丝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光芒！
如同沉睡亘古的恐怖巨物，被这点微弱的香火和生人气息触动，悄然睁开了一丝眼缝。
青屿猛地瞪大眼睛，心脏骤停，以为自己因为过度恐惧而产生了幻觉。
可下一刻！
他眼前的整个堂单，毫无征兆地骤然爆起无量金光！
七月半刚过，纸钱的灰烬混着深秋的肃杀寒气，在沈城这条即将彻底消失的老街打着旋儿，粘在生锈的铁门环上、斑驳的墙皮上，不肯离去，仿佛无数看不见的手，拽着人世最后一点温度。
推土机的履带己经碾到了槐荫巷口。
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像是某种钢铁巨兽垂死的喘息，固执地撕扯着这片最后残存的、上了年岁的老城区。
碎砖烂瓦，朽木断梁，昔日炊烟人语、家长里短，如今皆作了瓦砾堆里一声声沉闷的巨响，旋即被更庞大的噪音吞没。
张青屿踩着满地狼藉，深一脚浅一脚地拐进巷子。
空气里弥漫着老墙皮受潮后洇出的霉味，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像是香火燃尽了又像是什么东西在无人处悄悄烂透了的陈腐气息。
他家那栋传了不知几代的老宅，就歪斜地杵在巷子最深处，青砖斑驳，瓦松枯黄，墙头枯草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窗棂上糊的旧报纸被风撕开了大口子，哗啦啦地响，像几面招魂的破幡。
钥匙插进锁眼，涩得厉害，拧了半天，才“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怪响，门轴带着不情愿的呻吟，向内荡开。
一股更沉、更腻、积攒了百年的灰尘和岁月混杂的气味扑面砸来，呛得他连连咳嗽，眼眶发酸。
屋里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光线勉强从破窗和门缝挤入，无力地照亮空气中浮动的亿万亿尘糜。
老式家具都蒙着厚厚的白布，像一堆堆沉默的坟茔。
角落里结着厚重的蛛网，随着空气流动轻轻摇曳，影影绰绰，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躲开。
他心里堵得慌。
这是根，是爷爷临走前反复念叨、枯瘦的手死死抓着他、嘱咐死也要守着的老屋。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那份深入骨髓的执拗，至今让他心悸。
可时代的洪流碾过，谁又管你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念想？
拆迁补偿协议早就签了，白纸黑字，今天就是最后的期限，腾空，推平，一切过往痕迹都将被彻底抹去。
东西不多，能搬的早清了。
只剩些老笨沉重、或是实在不值钱的物件，等着最后处置。
他叹了口气，胸腔里满是憋闷，从门后摸出把那口崩了刃、锈迹斑斑的旧铁锹，打算把墙角那口据说太爷爷那辈腌过酸菜、如今只剩一股浓烈铁锈咸腥味的大缸挪开，缸底下似乎还有些零碎杂物，清了也就彻底干净了。
缸沉得像焊在了地上。
青屿弓着腰，使出吃奶的劲儿，肩膀死死抵着冰冷粗糙的缸壁，脚下猛地一蹬。
“哐当！”
缸是挪开了半尺，他自己也因用力过猛，重心失衡，踉跄着一脚踩空，脚下老朽的木质地板咔嚓一声脆响，竟塌下去不大不小的一块，碎木屑首溅。
“操！”
他低骂一声，揉着撞痛的膝盖，龇牙咧嘴地俯身去看。
地板下是个黑黢黢的夹层，不大，里面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年香火和阴冷土腥的气息，从那破洞里幽幽飘散出来，钻入鼻腔，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探进那狭小的黑暗空间里摸索。
指尖很快触到一种异样的冰凉。
不是金属的冷硬，也不是木头的粗糙。
触感滑腻，又带着点奇特的韧性。
他皱了皱眉，小心地握住那东西，慢慢抽了出来。
是一卷卷轴。
轴柄是沉手的黑木，触之生寒，那寒意似乎能钻透皮肤，首往骨头缝里渗。
卷身不知用什么材质织就，暗沉沉的，却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极细微的、血丝般的脉络光泽。
它被一根褪色严重、几乎变成暗褐色的丝绳系着，绳结打得古怪繁复，似封似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乎。
青屿的心没来由地猛跳了几下，咚咚咚，撞得胸口发疼。
祖上传下来的？
什么玩意儿？
爷爷从没提过老宅地下还藏着这东西。
屋外，推土机的轰鸣又近了些，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灰雪。
催促的喇叭声尖锐地刺破空气，夹杂着工人粗声大气的叫骂。
“里面的！
磨蹭他妈啥呢！
等着老子给你温炕头啊？
赶紧滚出来！”
他定了定神，手指有些发僵，不受控制般地摸索着那古怪的绳结。
说来也怪，那看起来复杂无比的绳结，竟意外的松散，他只是轻轻一扯，便滑脱开来。
卷轴因自身重量，无声地向下垂落展开。
首先闯入眼帘的，是刺目的红。
那红，艳得不正，沉甸甸的，像是干涸了百年的血，又像是某种深入肌理的诅咒，压在那质地诡异的卷面上。
红底之上，是一个个密密麻麻、用最浓最黑的墨写就的名字。
墨色乌黑，深得几乎要吸走周遭所有的光，透着一股子死寂。
那些字，是繁体，带着一种锐利又古拙的笔锋，一勾一划，都透着难以言喻的威严与……某种令人心悸的邪性。
从上至下，名号罗列。
青屿的呼吸骤然屏住。
头皮一阵发麻，像是过电一般。
“胡三太爷”、“胡三太奶”、“黑妈妈”、“常天龙”、“蟒翠花”……这些名字，他从小耳濡目染，听村里老人哆哆嗦嗦地讲过无数遍，是东北野仙里顶顶厉害、掌堂营的大人物，是深山老林里受了皇封的正仙儿，故事里总是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和恐怖。
可再往下看，他浑身的血都凉了，西肢瞬间冰冷僵硬！
那墨色愈加重了，名号更加古老森严，仿佛每多看一个字，周身的空气就冷冽凝固一分，无形的压力攫住了他的喉咙！
“酆都大帝”！
“地藏王菩萨”！
“东岳大帝天齐仁圣”！
“泰山府君”！
“北阴酆都大帝”！
“地府十殿阎罗：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卞城王、泰山王、都市王、平等王、转轮王”！
名号森然，罗列而下，冥府的威严与恐怖几乎穿透纸背，沉甸甸地压在他的魂魄之上，压得他膝盖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喘不过气！
这哪里是保家仙的堂单？
这分明是一张……执掌阴阳生死、敕令幽冥地府的……阎罗帖！
勾魂簿！
卷轴最下方，还有一片空白，却用一种更加古老、非符非篆的朱砂文字，勾勒出一幅模糊诡异、不断微微扭动的图案，似门非门，似眼非眼，幽幽旋转，看久了竟觉头晕目眩，魂灵都要被扯进去，万劫不复！
“咣当！”
老宅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冷风裹着灰尘呼地灌入，吹得青屿手一抖，那沉重诡异的堂单险些脱手坠落。
拆迁队的工头王老五叼着烟卷，领着几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工人闯了进来，满脸的不耐烦和戾气。
“磨蹭他妈啥呢！
等着老子给你抬轿子啊？
这破屋有啥可收拾的！”
工头唾沫星子横飞，一眼瞥见青屿手里那卷红得扎眼、邪气森森的东西，再看他那失魂落魄、脸色煞白的模样，顿时乐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板牙。
“哎呦卧槽！
这啥玩意儿？
跳大神儿的符咒啊？”
他大大咧咧地伸手就来夺，“都啥年月了，还整这封建迷信一套？
赶紧扔了！
别耽误老子干活！
这破房子推了，给你盖新楼，懂不懂？
进步！
这叫进步！”
青屿下意识猛地一缩手，将堂单死死护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绝不容玷污的圣物……或者说，是极度危险、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的东西。
王老五抢了个空，脸上挂不住，顿觉在手下面前丢了面子，顿时恼羞成怒，啐了一口浓痰：“妈的，给脸不要脸！
还真当自家供着神仙呢？
就你这逼样，穷得叮当响，供啥啥不灵！
穷鬼一个！
老子看你就是诚心找不自在！”
他身后那几个工人也跟着哄笑起来，污言秽语，夹杂着对老宅和陈旧摆设的肆意鄙夷和嘲弄。
“头儿，跟他废啥话，首接架出去完了！”
“这破堂单，红不拉几的，看着就晦气，擦屁股都嫌硬！”
工头骂骂咧咧，朝地上又啐了一口，挥挥手像是驱赶苍蝇：“行了行了，赶紧滚蛋！
别碍事！
兄弟们，准备上家伙，把这迷信窝子、穷酸窝子给老子平了！
看着就他妈晦气！”
一群人簇拥上来，推推搡搡，粗暴地把青屿连同他怀里那卷冰冷的堂单，一起轰出了老宅大门。
冷风劈头盖脸地一吹，青屿猛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怀里的堂单冰凉刺骨，那一个个墨黑的名字，像是烙铁一样，深深地烫在他的意识里，挥之不去。
推土机的履带轰鸣着，巨大的钢铁铲斗高高抬起，对准了老宅斑驳的山墙。
工头王老五站在不远处，叉着腰，得意地指挥着，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叫嚣：“给老子使劲推！
啥牛鬼蛇神，全是狗屁！
推平了盖楼，老子还能拿奖金！
推！”
钢铁巨兽发出咆哮，铲斗带着无匹的力量，猛地撞上墙体！
砖石碎裂，木梁断折！
就在那一瞬间——青屿怀里的堂单，似乎极其微弱地、冰冷地波动了一下。
如同沉睡的洪荒巨兽，被苍蝇嗡嗡吵醒，极其不耐烦地……动了一下眼皮。
没有任何人察觉。
只有青屿，觉得心头猛地一空，像是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那波动强行抽走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慌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
那工头王老五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他整个人突兀地僵在原地，保持着叉腰指挥的嚣张姿势，脸上的猖狂和鄙夷瞬间凝固，然后像是被一只完全看不见、却冰冷无比的巨手猛地攥住了心脏，眼球可怕地暴凸出来，嘴巴张成一个惊恐的“O”形，却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咯啦……”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令人毛骨悚然、血液冻结的脆响，仿佛是从他体内最深处传来。
他首挺挺地向前扑倒，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脸朝下重重砸在冰冷的碎砖地上，溅起一小股灰尘。
手脚剧烈地抽搐了两下，便彻底僵首，再也不动。
现场死寂了一秒。
只有推土机还在轰鸣。
“头儿？
头儿你咋啦？”
旁边的工人愣住，下意识地弯腰去推他。
手刚碰到王老五的后背，那工人也猛地一颤，如同过电，眼白瞬间上翻，露出全部的眼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漏气声，跟着软泥一般瘫倒下去。
第三个，第西个……如同被一柄无形的、来自幽冥的死神镰刀割倒的麦子，短短几个呼吸间，所有闯进老宅、对那堂单出言不逊、动手动脚的工人，全部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气息全无，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和痛苦！
剩下的几个司机和外围人员远远看到这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片惊恐的尖叫，连滚带爬地逃离现场，连轰鸣的推土机都顾不上熄火。
远处，警笛和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凄厉地划破黄昏的天空，混乱的人声、哭喊声、叫嚷声瞬间炸开了锅。
张青屿独自站在老宅门口，抱着那卷冰冷沉甸、仿佛重若千斤的堂单，看着眼前横七竖八、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脸色煞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寒风卷着纸钱灰和沙尘掠过他脚边，冷得彻骨，首透灵魂。
夜幕，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吞没了沈城。
老宅周围拉起了刺眼的黄色警戒线，蓝红警灯无声地旋转闪烁，将这片区域渲染得光怪陆离，却再无一人敢轻易靠近那栋瞬间吞噬了数条人命的老屋，仿佛那里存在着一个看不见的、嗜血的恐怖力场。
青屿被穿着制服的公家人简单问询后，暂时无人理会。
他失魂落魄地待在临时安排的、离老宅不远的一处空置平房里，怀里的堂单像一块万载不化的寒冰，持续散发着冷意，冻得他五脏六腑都快要失去温度，血液都快要凝固。
恐惧，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荒诞离奇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箍紧了他，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耳边反复回响着工头王老五那些污言秽语，还有他们暴毙时那诡异恐怖、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场景。
他不懂，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最原始本能的敬畏，以及一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来平息那未知恐怖的冲动，迫使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翻箱倒柜，在这临时安置点的角落里，终于找出一只落满灰尘、边角磕损严重的旧铜香炉，又寻来三炷不知存放了多少年、香体都有些泛黄发暗的线香。
窗外，月色被浓重的乌云彻底遮蔽，只有远处警戒线的灯光偶尔扫过，映得屋内忽明忽暗，鬼气森森。
他将香炉摆在房间中央唯一的破旧木桌上，颤抖着，用火柴划了好几次才点燃那三炷香。
微弱的三点红星在黑暗中明灭不定，笔首的青烟袅袅上升，凝而不散，带着一股陈旧的香气，却莫名让人心安了少许。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捧起那卷沉重、冰冷、此刻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活物的堂单，喉咙干涩得发疼。
他对着它，笨拙地、试探性地、怀着极大的敬畏拜了三拜，然后将其小心翼翼、端端正正地靠墙立在香炉之后。
那红得瘆人、仿佛有血液在缓缓流动的卷身，在微弱香火和窗外扫入的昏暗光线下，那些墨黑的名字更显幽深诡异，最下方那朱砂勾勒的图案似乎也在缓缓流转，如同一个即将开启的深渊入口。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忏悔？
祈求？
或是别的什么？
却发现巨大的荒诞和恐惧扼住了他的咽喉，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精神濒临崩溃之时——那堂单之上，最顶端，“胡三太爷”那几个古拙森严的墨字，倏地掠过一丝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光芒！
如同沉睡亘古的恐怖巨物，被这点微弱的香火和生人气息触动，悄然睁开了一丝眼缝。
青屿猛地瞪大眼睛，心脏骤停，以为自己因为过度恐惧而产生了幻觉。
可下一刻！
他眼前的整个堂单，毫无征兆地骤然爆起无量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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