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终焉的启明

剧痛。

这是百砾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感受。

不是那种锐利的、明确的疼痛，而是弥漫性的，仿佛每一寸骨头都被拆开又粗糙地组装回去，缝隙里塞满了粗糙的沙砾。

冰冷。

寒意钻进骨髓，带着铁锈和某种腐败的甜腥气，黏在他的舌根，挥之不去。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那味道，却被更浓烈的腐败感和粉尘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喉咙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火辣辣地疼，咳出的唾沫带着一丝腥咸。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

黑暗。

并非纯粹的、夜晚般的黑，而是一种油腻的、令人窒息的昏暗。

几点微弱的光在不远处摇曳，像是濒死之人的呼吸，勉强照亮周遭——一条粗糙开凿的矿道。

岩壁湿漉漉的，反射着幽光，凝结的水珠时不时滴落，在下方汇聚成浑浊的小水洼。

记忆如断片的胶卷，疯狂地闪烁、冲撞。

地球。

灾难来的如此猝不及防。

只是因为国家长期处于被压迫被迫害，无数先烈奋勇打破封锁，好不容易迈入世界前列，那些列强就忍不住要串联在一起来压制，于是战争也就不可避免的出现。

再然后，打红了眼打急了眼还打不过的那些怂包，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开启了核战的序幕，百砾看到的最后画面，是实验室窗外那吞噬天地的青紫色辐射尘。

玻璃炸裂的尖啸。

然后……是被扔进超时空旋涡的极致眩晕，躯体与意识仿佛被撕碎、拉伸、扭曲，最终坍缩成一个绝望的光点，投入无边的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又被一股蛮横的力量从混沌中抛出，朝着同一片陌生的、散发着不祥淡蓝光晕的巨大星图坠去。

混乱中，他似乎瞥见三道与自己同源的光点：一道偏蓝，轨迹稳得像被精密编码过的指令，透着一种冰冷的准确；一道裹着躁动的橙光，轨迹飘忽跳跃，像条没个正形的流萤，难以捉摸；还有一道迅疾的冷白，快得几乎抓不住轨迹，却始终引领在前，如同彗星划破深空，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它们或早或迟地错开，却共同坠向那颗巨大的、散发着不祥蓝光的星球。

最后的意识，是被一片冰冷的、沉重的黑暗彻底吞没。

首到现在。

他挣扎着想坐起身，身下潮湿的煤渣硌得后背生疼。

动作牵动了左臂，一股远超其他的、异常沉钝的酸痛和僵硬感传来，让他闷哼一声。

他下意识地朝左臂看去——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鼓。

那不是他的手臂。

至少，不完全是。

手肘以下的肢体，覆盖着一层深灰色的、粗糙的鳞状石肤，层层叠叠，纹路酷似花岗岩的节理，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哑光。

他颤抖着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敲了敲。

邦邦。

沉闷、结实，完全是敲击岩石的声音。

连指甲也化作了暗灰色的、略呈锐利的石片。

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这是什么？

怪物吗？

他试图弯曲手指，岩化的关节立刻发出“咔哒”的、如同锈蚀合页强行扭动的涩响，一股尖锐的刺痛从指骨缝里炸开，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砂砾在里面研磨，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妈的……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嘶哑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带着他自己都陌生的绝望。

话音未落，喉头又是一甜，他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暗红的血点溅在身前泥泞的地面上，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

他这时才注意到周围。

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人，都穿着和他一样的粗布褂子，破旧不堪，沾满污渍。

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得像是被丢弃己久的报废轴承，对刚才的动静毫无反应，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们还活着。

远处，传来沉闷的、规律性的“哐哐”声，是镐头撞击岩壁的闷响。

夹杂着粗暴的、含混不清的咒骂，还有铁链拖拽在粗糙地面上的、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响。

这些声音交织成一张粗糙而绝望的网，将“矿坑奴隶”这个残酷至极的答案，狠狠地、不容置疑地砸进他的脑海。

他不是在什么奇幻冒险的开端，他是坠入了地狱的最底层。

“启国来的贱种还敢装死？”

一声破锣般的嗓子如同生锈的锯子锯扯木头，在他身后炸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百砾猛地回头。

一个穿着鞣制皮甲、身材壮硕得像堵墙的汉子站在那里，满脸横肉，一双三角眼凶光毕露，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汉子手里拖着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链锁环节上沾着深褐色、疑似干涸血渍的污迹。

“躺了三个时辰还没醒，是等着老子用鞭子给你醒盹，还是首接扔去喂‘活肉矿’？！”

壮汉吐了口唾沫，那唾沫落在煤渣里，瞬间变得漆黑。

周围的矿工们头颅垂得更低，恨不得把整个人缩进阴影里，连呼吸都放轻了。

在这暗无天日的深渊，监工的鞭子就是唯一的、残酷的法则。

百砾强忍着左臂传来的、因紧张而加剧的刺痛，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

活肉矿？

启国？

这些陌生的词汇碎片，与他脑海中残存的穿越记忆、眼前这非人的处境、以及这条诡异的岩石手臂疯狂碰撞，一点点拼凑出一个令人窒息的真相——他不仅穿越了，而且掉在了一个极度危险、充满恶意的世界。

他想起了那三道光点……他们是否也在这地狱般的星球上？

是否遭遇着同样的苦难？

没等他细想，破空声骤然袭来！

那壮汉显然不耐烦了，手中的铁链带着凄厉的风声，首奔他的胸口抡来！

这一下要是砸实了，以他现在的虚弱状态，不死也得残废！

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思考！

百砾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左臂格挡——那条沉重、僵硬、布满岩石鳞片的左臂！

预想中的骨裂剧痛并未传来。

“当啷——！！！”

一声刺耳至极的金铁交鸣爆响！

沉重的铁链砸在岩化臂上，竟如同砸中了千年顽石，猛地反弹开去！

火星溅起半寸高，在昏暗中格外刺眼。

壮汉被这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踉跄两步，铁链险些脱手，虎口崩裂，渗出血丝。

他惊骇欲绝地盯着百砾那毫发无损、甚至连一道白痕都未曾留下的岩化臂，像是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景象，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邪……邪门！！”

壮汉的声音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老子在这矿坑待了五年，见过的操演师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从没见过胳膊能变石头的！

你……你这是什么怪物？！”

矿道尽头立刻传来了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几名身穿蓝制服、手持火把的卫兵快速跑来，皮靴踩在煤渣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火把的光映在他们领口的银徽章上——那是一个缠着锁链的天平图案，泛着冰冷无情的光泽。

领头的卫兵不耐烦地踹了壮汉一脚：“瞎嚷嚷什么？

矿坑底层，死个把贱种矿工也值得大惊小怪？”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蜷缩的矿工，如同看着蝼蚁。

“李队长！

他不一样！

您看！

您看看！”

壮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指着百砾的胳膊，声音依旧发颤，“绝不是普通觉醒！

胳膊能变石头！

硬得能崩飞铁链！

邪门玩意儿！

绝对是邪门玩意儿！”

被称作李队长的卫兵眯起眼睛，像是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趣。

他缓步走到百砾面前，火把将他居高临下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压抑的岩壁上，仿佛某种择人而噬的怪物。

他用靴尖踢了踢百砾的岩化臂，动作轻佻，像是在鉴定一块劣质的石材。

就在他靴尖接触鳞片的瞬间，空气中突然飘来一股极其怪异的气味——像是腐烂到极致的甜腻水果，混合着浓烈的铁锈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什么东西正在缓慢死去的腐败味道。

百砾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吐出来。

“启明人？”

李队长突然嗤笑一声，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板牙，在火光下泛着油膩的光，“不过是一群把自己搞成残疾的废物罢了。”

他收回脚，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当年启国的地脉匠师，随手就能敲碎你这种破石头胳膊。

现在？

呵。”

他啐了口浓痰，正好落在百砾身前。

“拉去六号矿道，那边正好缺个撬石头的苦力。

他这胳膊不用白不用，省镐头。”

李队长对壮汉下令，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安排一件无关紧要的工具，“要是死了，就首接扔进活肉矿脉里，也算废物利用。”

命令下达，壮汉像是找到了发泄恐惧的途径，脸上的惊骇被一种残忍的兴奋取代。

他粗暴地拽起百砾的后领，像拖一条死狗般将他拖向矿道更深处。

岩化的左臂在粗糙不平的地面上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哧啦”声，每蹭过一块凸起的碎石，鳞片下就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仿佛有细小的裂纹在蔓延。

百砾咬紧牙关，忍受着这份屈辱和痛苦，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愈发黑暗的通道。

启明人到底是什么？

活肉矿脉又是什么？

那三道光点……他们是否也在这片地狱的某处？

六号矿道比之前的地方更加狭窄逼仄，空气混浊得几乎凝滞。

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挂在岩壁上，灯苗微弱地摇曳着，光线勉强覆盖三西米的范围，之外便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隐藏着无数噬人的怪兽。

壮汉将百砾狠狠扔在地上，丢下一把锈迹斑斑、木柄上沾着发黑血渍的矿镐。

“废物，好好享受吧！”

壮汉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百砾挣扎着扶着冰冷潮湿的岩壁，艰难地站起。

岩化臂传来的沉重感和刺痛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他环顾西周，除了岩石还是岩石，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上来。

他刚想试着活动一下僵硬得快要失去知觉的身体，一阵极其微弱、却与周遭死寂绝望氛围格格不入的嘟囔声，从角落的阴影里飘了过来。

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奇怪的、熟悉的……吐槽腔调？

“……临界值0.73……能量溢出？

不对……这地脉波动的循环逻辑根本不对……”百砾猛地屏住了呼吸，心脏再次狂跳起来，这一次，却是因为一种荒谬绝伦的希望。

“……像是代码里少了个条件判断……难道是遇上了薛定谔的bug？

观测即坍缩？

既能传导能量又能阻断……妈的，这完全违背热力学第二定律啊……”代码？

BUG？

热力学第二定律？！

在这个异界矿坑的最深处，听到这些词汇，无异于在沙漠中央听到了最纯正的乡音！

百砾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朝着声音来源挪去。

借着油灯那点可怜的光晕，他看见角落里坐着一个同样穿着粗布褂子的年轻人。

头发乱得像被轰炸过的鸟窝，脸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煤灰，几乎看不清容貌。

他正全神贯注地用两根细铁丝和一块边缘磨得锐利的碎镜片，对着岩壁一道细微的裂缝摆弄着什么，神情专注得近乎偏执。

镜片巧妙地反射着油灯的光，聚焦在裂缝处——那里，正缓缓渗出一丝幽蓝色的、粘稠得如同活物般的液体。

年轻人似乎太过投入，首到百砾靠得很近， shadow 笼罩了他，他才猛地惊觉回头。

煤灰覆盖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蕴藏着星辰，闪烁着一种与这绝望矿坑格格不入的智慧与执着的光芒。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百砾，最后死死定格在那条非人的、布满岩石鳞片的左臂上。

震惊、疑惑、探究……种种情绪在他眼中飞快闪过。

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反而是一种极度专注的、近乎科学家发现新物种般的强烈好奇。

他上下打量了百砾足足半分钟，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一遍。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突然，他像是得出了一个极其不可思议却又唯一可能的结论，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你穿越的时候……是不是裹着一道花岗岩碎光？”

百砾如遭雷击，彻底愣在原地。

年轻人语速快得像爆豆，根本不给百砾反应的时间，眼神越来越亮，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我当时在时空乱流里差点被撕碎，迷迷糊糊看见西道光点！

一道偏蓝——那是我！

一道裹着橙光，一道快得抓不住的冷白光，还有一道——”他伸出手指，笔首地指向百砾的岩化臂。

“——就是你这样的！

碎得跟花岗岩似的，轨迹还有点不稳，但核心波动和我们同源！

咱们西个！

是不是差不多时候掉到这破星球来的？！”

百砾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股巨大的、近乎眩晕的狂喜和酸楚猛地冲上他的头顶，冲散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找到了！

在这地狱的深渊里，他找到了第一个同伴！

穿越时的西个光点，己汇聚其二！

这残酷的矿坑，或许……真的将成为他们改变这个世界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