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不是他想要的男孩。
为了生儿子,他把我送走: 儿子才是根,我又不缺女儿。
从未被爱过,我为此难受了很久。
可等需要养老时,他又说: 儿子靠不住,还是女儿最贴心。
二妹,爸爸老了就全靠你了
1
爸爸不喜欢我,我很小就知道。
因为我不是他想要的男孩。
城里的堂哥们回来时,爸爸总让妈妈杀鸡宰鹅,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
他让堂哥们骑在肩上,带着他们满村转悠。
笑眯眯地跟每一个碰到的人说: 这是我养在城里的儿子,是不是跟我长得很像?
但他平时,连一个微笑都不肯给我。
不管我犯多细小的错误,都会招来他阴沉沉的目光和厌恶的话语: 再闯祸,老子就把你送走。
生你前真应该去照个 B 超。
没错。
怀我时,人人都说妈妈肚子尖尖,是个儿子。
有人建议爸爸去照一照比较保险。
他不舍得花那钱,加上妈妈那时偏好吃酸,他还梦见爷爷说他后继有人。
这才有了我。
农村总有些吃饱了没事干的人逗我: 你要不听话,你爸妈会把你卖到山沟沟里给野人当老婆。
于他们是随口一说的玩笑,于我而言却是如影随形的噩梦。
为了不被卖掉,我特别乖。
就算被开水烫到,我也咬紧牙不哭。
即使外面小贩卖冰棍的声音再大,我也能忍住不要。
小小的我,就会烧火煮饭。
小小的我,就能给爸爸端洗脚水。
小小的我,帮忙收稻子时被蛇咬了一口,半条腿都肿了。
妈妈找来土方帮我上药,红着眼问我: 疼不疼?还好那蛇没毒。
爸爸很不耐烦: 那么大一条蛇看不到?一双眼睛是白长的吗?就她名堂多。
我担心他又动念头把我送走。
忍着眼泪小声说: 妈妈,我一点都不疼。
我一会就能下田继续干活。
后来妈妈让我留在家里做饭。
我没控制好火候,饭煳了。
爸爸吃到微微发苦的饭粒,气得甩了我一巴掌: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生你有什么用?
妈妈为我辩解: 她才五岁多……
爸爸更气了: 她都五岁了,这几年你肚子咋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要是个带把的,我叫她爹都行你又不是没听到村里那些人怎么说的
我跟姐姐都是女孩,妈妈这几年肚子又一直没动静。
村里人都说爸爸怕是要绝后了。
村里修族谱家家都要兑钱,轮到我家时,有人说: 胡良就不用出了,他哥出了就行。
他没儿子往后根就断了,咱还让人出钱,这不合适。
当着村里人爸爸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回来后关起门喝闷酒,喝多了要打妈妈。
我跟姐姐上前护妈妈,爸爸一脚踹在我胸口。
滚
你要是儿子,老子还要受这份气?
妈妈把我和姐姐推进厢房,自己承受着爸爸的怒火。
隔着破旧的门扉,摔打碰撞的声音狠狠撞击着我的心脏。
我听到妈妈哭着说: 是我不想生儿子吗?
那时候我是不是劝过你去照下 B 超,你自己不舍得花钱,现在全怪我。
二妹都生下来了我能怎么办?塞回肚子里给你变个儿子出来吗?
……
大我三岁的姐姐皱着眉说: 以前没你的时候,爸爸妈妈从来不吵架的。
要是妈妈没生你就好了。
2
厢房没有开灯。
稀薄月光透过窗户,如刀片一般,密密插进我身上。
我是老二,还是女孩。
这好像是刻入骨髓的原罪。
那晚妈妈脸肿了,腿也一瘸一拐。
我哭着跟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是个男孩。
对不起,让你生下了我。
妈妈一下一下摸着我的头,深深地叹息: 我要是有很多钱就好了……
有很多钱会怎样呢?
她没有说。
爸妈的关系陷入僵局,姐姐对我越发敌视。
我终日惶惶自责,只能更加乖巧懂事,沉默寡言地承担着几乎全部的家务。
一个多月后,事情出现了转机。
妈妈在吃饭时突然吐了。
她怀孕了。
爸爸的精气神立马就回来了,每天都摸着妈妈肚子喊: 乖儿子。
妈妈也满心期盼: 这次可一定要给你们生个弟弟。
那会计划生育正严,妇女主任的眼睛紧盯着村里每个适龄女人的肚皮。
妈妈说此前六婶怀孕个多月,被发现后拖走打了针。
孩子生下来后还会动,被计生办的人塞进塑料袋,连夜扔到河里。
爸妈叮嘱我跟姐姐一定要严格保密,千万不能说漏嘴。
爸爸这次学乖了,到了月份,迫不及待找了个黑诊所照了照。
是个男孩
那天回来他喝了半斤白酒,兴奋地喊: 老天有眼,我胡良也要有儿子了。
看谁还敢说我绝后
吓得妈妈赶紧捂住他的嘴: 你小声点,别被人听见。
是的。
乡下有不少正义感爆棚,热衷于举报的人。
我比任何人都期盼着弟弟快些出来。
几天后,姐姐跟伙伴们玩游戏,有个输了的男孩气急败坏地说: 你赢了有什么用,你又没弟弟,你家没儿子。
你迟早要嫁人。
姐姐气不过,吼道: 谁说的,我有弟弟,在妈妈肚子里。
没多久妇女主任闻着味,带人来家里,要抓妈妈去做检查。
爸爸扛着锄头站门口: 杨白蔷,你今天敢带走我老婆,明天我就一锄头挖死你一双儿女。
你自己有儿有女,就要断别人的根,你干了多少缺德事,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妇女主任梗着脖子: 我在执行国家政策。
你不配合是犯法,可以送你去坐牢。
双方僵持不下,谁也不肯退让。
眼看对方人多势众要将妈妈带走,爸爸突然指着我大吼一声: 谁说我违反政策,二妹不是我的女儿。
3
你们谁亲眼见到小兰生她了?她是我从外面捡的,到现在都没上户口。
我家还有生儿子的指标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我的脸上。
眼泪一下就涌满我的眼眶。
我张了张嘴,想唤一声爸爸。
他却恶狠狠地说: 闭嘴,你是我捡的,我不是你亲爸,我明天就把你送走。
我转头看向妈妈,她红着眼冲我摇摇头。
爸爸,妈妈。
多么简单的发音,就连一岁稚儿都会。
可是那一刻,无论我怎么努力地张嘴,喉咙里都发不出一丝的声音。
明明犯错的不是我,但我却被当众抛弃了。
妇女主任不信这套说辞,这时奶奶拄着拐杖出现。
她嗓门奇大: 二妹是我家老大胡善的女儿,寄养在乡下。
明天我就让老大来将她带走。
那时候闹饥荒,你爸要不是喝了我给的粥,命就没了,你们想动我儿媳妇,先要你爸把命还给我。
……
城里的大伯第二天一早风风火火赶回来。
他不肯接受我: 佳文和佳武上初中了,正是要紧时候,我跟苗苗根本腾不出时间照顾二妹。
一双女儿也挺好的,好好培养女娃不比男娃差。
爸爸怒了: 你自己一对双胞胎儿子,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觉得女儿好,就用二妹换佳文或者佳武当我儿子,你愿意吗?
奶奶用拐杖敲着地面: 实在不行就把二妹送去给人做童养媳吧,还能收一笔营养费。
天阴沉沉的,暴雨将至。
我赤着脚坐在屋檐下,夏日的热风掀起我破旧的衣角。
如冰刀,片过我腰间的皮肤。
好凉。
好痛。
奶奶好言相劝加道德绑架,但大伯不肯松口。
养育一个孩子责任重大,他不想扛。
奶奶咒骂,爸爸也在发脾气。
大伯甩开他们从堂屋出来,看向坐在廊下的我。
我知道只有这一次机会,我必须为自己的人生争取点什么。
我把手里用棕榈嫩叶编织的蝴蝶递给他,轻声地说: 我上次答应大妈,给她编一只蝴蝶。
我学了好多天,但还是不太好看,请她不要嫌弃。
大伯低头看我的手。
上面有深深浅浅的伤痕。
有昨晚爬树掰棕榈留下的血道子,有打猪草的割伤、开水的烫伤、烧火的燎伤……
乡下孩子没那么金贵,这些小伤全靠自愈。
大伯接过蝴蝶转身就走。
还是不行呢。
或许我注定是要去大山里给人做童养媳的。
心坠入深渊。
我紧紧捏着拳头,告诉自己不要哭。
不被爱的孩子,哭泣不会获得同情,只会迎来谩骂。
但实在忍不住。
眼泪争先恐后坠落,世界一片模糊。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一个朦胧的身影。
4
大伯去而复返,将我从地上拔起来: 快去收拾两件衣服跟我走,马上要下雨了。
我一直都是穿姐姐的旧衣服,绝大部分都破了洞。
妈妈从姐姐的衣服里挑了两件给我,她气得哇哇叫: 那是我的,凭什么给她
妈妈瞪她: 妹妹要去大伯家,穿得破破烂烂的太丢人了。我跟你爸次次迁就你,她如今要走了,就让一回她怎么了?
妈妈摸着我的头发,红着眼说: 你就去大伯家借住一段时间,等弟弟生下来了,爸妈再去接你。
临走时,姐姐气鼓鼓地说: 真羡慕你,以后可以跟大伯大妈一起住城里的楼房。
你心里肯定开心坏了。
不
我如履薄冰。
大伯领我进门,大妈当着我的面就摔了碗。
胡善,你出门的时候怎么答应我的?两个儿子还不够折磨我吗?你嫌我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现在立刻马上把人给我送回去
大伯拿出蝴蝶,扯着她进了屋。
大妈的咆哮还在继续: 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收了她就不可能还能送回去。
衣食住行加上读书,样样都是钱,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现在厂里的业绩又不好……
我放下小小的包袱,拿了扫把扫干净破碗。
又搬了个小凳子去厨房。
大妈从房间气冲冲出来,我已经把豆角和空心菜洗好,正站在凳子上切辣椒。
她站在我身后,乌沉沉发问: 你在干嘛?
吓得我手一滑,菜刀割到手指上。
我赶紧捏住拳头把手藏在背后,讨好地朝她挤出笑容: 大妈,我会做很多家务的,我吃得也很少。
妈妈说,等弟弟生下来就接我回去……
厨房采光不好,暗沉沉的。
大妈盯着我一言不发,我的笑维持不下去,眼睛很痒。
我下意识拿手揉了揉。
辛辣一触即发,眼泪哗哗直掉。
大伯推推大妈,低声道: 看你把孩子吓的。
傍晚佳文哥和佳武哥回来了。
佳文哥淡漠,点点头算是招呼,佳武哥笑眯眯摸我的头: 二妹,你又晒黑了,这样下去你要变黑炭头了。
晚饭桌上,大伯说: 二妹要在这住一段时间,你们兄弟俩暂时挤一挤,给她腾个房间出来。
佳文哥面无表情: 我不想动。
佳武哥挠挠头: 我东西那么多,我也不想动。
大妈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吼道: 都不动,让二妹睡楼道吗?
5
睡沙发,我赶紧小声强调,我喜欢睡沙发。
吃完饭我擦桌子洗碗又给哥哥们把房间扫过,才在沙发躺下。
老式的暗红色实木沙发,垫了毯子依然硬邦邦。
客厅空旷没有开灯,月光落满我一身。
原来城市的夜,没有蛙鸣没有鸟叫没有风声没有大妈婶子的欢笑和咒骂,只有汽车的喇叭声。
还有我孤独的心跳。
那段时间我很小心翼翼。
吃饭只吃半碗,尽量少吃菜,更不会主动夹肉吃。
学会了用煤气灶、洗衣机和新式的拖把,会在哥哥们上学时,把他们的窗户和桌子擦得一尘不染。
怕他们嫌我吵,除非他们跟我说话,我从不主动开口。
安静得像个哑巴。
大伯说我白天可以在家看动画片。
但看电视费电,所以我也没开过。
哥哥们的球鞋扔在门口,脏得不像样。
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将两双鞋刷得雪白。
大妈下班回来看着那两双鞋,突然哈哈笑。
我很茫然。
等到哥哥们回来才知道原因。
大妈跟他们说: 二妹今天帮你们把鞋刷得像新的一样,暂时就先不给你们买新球鞋了。
佳文哥皱了眉,佳武哥嗷嗷叫: 二妹,你闲得没事在家看电视不好吗?
我将泡皱的手绞在一起,小声地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想买新鞋。
佳文哥横他一眼: 吃你的饭吧,吵死了。
佳武哥抱着大妈胳膊好一阵死皮赖脸地恳求。
大妈拿出背包: 鞋子不能买,但今天厂里总算发了三个月工资,给你们点零花钱吧。
大伯大妈都在造纸厂上班,那会业绩不好。
厂里已经拖欠了将近一年的工资,这次能发出钱,是卖了一批设备。
她给两个哥哥一人拿了两块后,准备拉上包包。
大伯瞧了她一眼。
她轻哼了一声,抽出一块塞给我: 拿去吧。
那时五分钱可以买一袋冰水,两毛钱能买一瓶华华丹。
一块钱对我来说是巨款了。
我赶紧拒绝,大伯摸摸我的头: 拿着吧,你做这么多家务,这是应得的。你大妈这只铁公鸡,难得拔毛。
气得大妈掐了他一把。
大妈的确很节俭。
夜里上厕所从不舍得开灯。
淘米水留着洗菜,洗菜水又留着冲厕所。
家里的瓶瓶罐罐都被她种上了菜秧子。
大大小小的纸片、生锈的铁皮都积累起来卖废品。
买菜总挑最便宜的,还会从菜贩子那顺几根葱。
吃饭时大伯说起棉麻公司的职工宿舍昨天遭贼,好些人家丢了钱丢了东西。
那会大家都用现金,小偷很多。大伯家在四楼,没有安防盗窗。
大妈警觉起来: 今天下班太晚了,明天我就把钱存银行去。
饭后佳武哥拿着钱下楼去买吃的,问我要不要一起。
我拒绝了。
钱虽然给了我,但我不觉得是我的,不敢花。
没一会佳武哥上来了,给我带了一根棒棒糖。
压低声音: 哥请你吃,下次别给我洗鞋了
佳文哥睨他一眼,他立马捂紧自己口袋: 你自己有钱,别打我的主意。
因为自作主张洗鞋惹了哥哥们不开心,我这一晚睡得并不踏实。
迷糊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月光黯淡,我睁眼看到客厅的窗户开了。
明明睡觉前我是关上的呀。
再定睛一瞧,有个瘦小的人影站在大门边,正伸手要开门。
我试探性叫: 二哥?
乌云恰好散开,我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他手里还抓着大妈的包
是小偷
6
那一刻我也顾不上许多,一把从沙发上跳起来,用力拽住那个包,大喊: 抓小偷,抓小偷。
门锁已被打开。
但我拽着包不撒手,小偷气得抽出匕首往我手臂上一划。
痛
鲜血迅速涌出。
可我依然不肯放手。
小偷气急败坏,想捅我。
好在这时主卧门开了,大伯吼着跑出来: 敢伤我侄女,我弄死你
小偷松了包,拔腿就跑。
大伯和佳武哥大声呼喊着追上去,佳文哥则一把将瑟瑟发抖的我拽起,扯了枕巾按住我的伤口,又去餐边柜里翻药箱。
大妈也急匆匆出来。
她看到我胳膊上满是血,大怒: 你脑壳烧坏了?他手上有刀,你还跟他对着干?
你嫌自己命太长,想早点死是不是?
当时顾不上害怕,如今我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将笼在怀里的包递给大妈,挤出讨好的笑: 大妈,你快看看,工资是不是都在?
大妈愣住了。
她拉开包瞧了一眼: 钱都在。
我整个人瘫软下来: 那就好。
拖了那么久才发三个月工资,要是丢了,不知大伯大妈会有多难过。
大妈狠狠训我: 下次别这么蠢,人肉能挡得住刀子?要是那人下狠手,你现在命都没了
她接过佳文哥递来的药箱给我包扎,楼下传来阵阵喧哗。
家属院大家齐心协力,已经把小偷抓住了。
佳文哥下去看热闹。
我跟大妈走到窗边,看到他挤进最里面一圈,狠狠踹了小偷两脚。
没多久警察过来将鼻青脸肿的小偷带走,又叫大伯和参与抓小偷的人去录口供。
众人还在楼下热聊,大妈叫佳文佳武哥回来睡觉。
我的伤口已经包扎好,准备缩回沙发上。
大妈将我拎起来: 你大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你今晚跟我睡吧。
大妈的床有席梦思,很软。
我做了一个美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豌豆公主,睡在云朵一样柔软的床上。
婢女问我: 豌豆在哪里?
我从左边滚到右边,再从右边滚到左边。
用每一寸皮肤去感受。
怎么都找不到那个小小疙瘩。
我急得满头大汗,猛地一下被惊醒。
清晨的阳光照耀着我瘦巴巴黑黢黢的双腿。
哦。
原来我这个公主,是个冒牌货。
大妈已经做好了早餐。
佳文哥吃完了自己的煎蛋还觉得不够。
我赶紧把盘子推过去: 我吃饱了,大哥这给你吃。
他毫不客气夹过去。
大伯训他: 二妹昨晚受了吓,你还抢她的蛋吃。
他包着一口煎蛋,含含糊糊地说: 不白吃,晚上让妹妹住我房间,我跟佳武睡一个屋。
7
佳武哥瞪大眼睛: 跟我睡一个屋,你经过我同意了吗?
佳文哥咽下鸡蛋,不耐烦看向他,问: 那你同意吗?
佳武哥嘴巴张了又张,求助地看向大妈: 妈,妈……
大妈没个好气: 叫我干嘛,你要不同意你自己拒绝他。
佳武哥不敢。
他可怜巴巴瞧我一眼,认命开口: 行吧。二妹是不能睡客厅,万一再来小偷咋办。
佳文哥是年级第一,站在了家里食物链的顶端。佳武哥总抄佳文哥的作业,所以不敢得罪他。
小偷事件后没两天,哥哥们就放了暑假。
大妈带他们去买夏装,随便挑了两件短袖。
却认认真真给我选了条裙子,为了便宜两块钱跟老板磨了半个小时的价。
十块一条的裙子,我哪配?
我惶恐拒绝。
大妈拉长脸: 女孩就要有女孩样,天天穿你姐衣服,大得像是在唱戏。
厂里的人看到都丢我的脸。
佳武哥夸我好看,老板娘让我别脱了。
就这么穿着走嘛,确实漂亮,不枉费你妈磨了这么久的价。
大妈没说我不是她女儿。
我也没有辩解。
那一刻我心底甚至有隐秘的期盼: 要她真是我妈妈就好了。
我可以收获两个那么好的哥哥。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条独属于自己的公主裙。
夏日的风热辣,卷过我裸露的小腿,吹动粉色的裙摆。
把我的一颗心也吹得飘飘荡荡,幸福得落不到实处。
大妈下了血本,买了斤小龙虾,说今晚要让我们吃个够。
佳武哥嚷嚷着一定要多放点辣椒。
佳文哥说要单独留一份不辣的给我。
我笑着说没关系,辣我就多喝点水。
话还没说完,拐过楼梯,我看到挺着肚子,拎着一小包鸡蛋的妈妈还有站她身边的姐姐。
妈妈红着眼上下打量我: 二妹,你瘦了……
姐姐则是紧紧盯着我的新裙子,满是嫉妒。
大妈将她们迎进屋,妈妈抹着眼泪感谢她对我的照顾。
姐姐则进了房间,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还打开衣柜翻来翻去。
嫉妒地问: 这以前不是佳文哥房间吗?
暂时给我住几天。
姐姐上下打量我,命令道: 把你裙子脱下来,让我试试。
8
她掠夺我的东西,向来如此自然。
这一次我却生出反抗的心思: 你穿不下的。
虽然刻意买大了一码,但大我三岁的姐姐肯定穿不进去。
姐姐伸手来扯我拉链: 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使劲挣扎: 你肯定穿不下,别给我扯坏了。
争执间房门吱嘎一声开了。
佳文哥面无表情站在门口,一如初见我时那般,淡漠地看向姐姐: 出来玩,别碰坏我屋里的东西。
姐姐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立马乖巧。
佳文哥走到我背后,将姐姐拽下来的拉链重新拉上,缓了语气: 书桌上有我给你借的漫画书,去看吧。
妈妈找了个机会进了房间。
拉着我的手掉眼泪: 是妈没用,让你受苦了。
我摇摇头: 没有,大妈和哥哥们对我挺好的。
妈妈擦了眼泪,盯着我的眼睛问: 二妹,你大伯和大妈的厂里,前段时间是不是发工资了?
我心里一咯噔,摇摇头: 我不知道。
妈妈轻叹口气: 他们果然还是防着你。
大妈把斤龙虾都烧了,特意弄出一碟不放辣椒的放在我面前。
姐姐一个又一个地夹,为了吃肉连头都不嗦。
佳武哥看得急死,自己大快朵颐的同时还不忘用筷子拨了好多进我碗里: 吃个饭跟吃猫食一样,你搞快点
妈妈赶紧接话: 她在家也是这样的,小家子气,佳武你别管她。
佳武哥不高兴了: 她是我妹,我怎么不管她
姐姐大约是嫉妒吧。
嗤道: 她是我亲妹妹,我们今天就要把她带回去。
她嘴快说破来意,妈妈便讪讪道: 这回来主要有两件事。
家里快双抢了,我肚子大不方便,所以想让二妹回去帮忙干点活。
佳文哥皱起眉: 她才六岁,能干什么活?
妈妈笑了: 大侄子,乡下六岁的娃娃能干很多事了。
割稻递稻晒谷插秧煮饭择菜,这些二妹都会的。
大妈皮笑肉不笑地道: 挺好的。
二妹,回去好好帮你妈妈干活,伺候妈妈坐月子,开学后要在乡下好好读书,照顾弟弟……
等以后寒暑假,欢迎你还来大妈家玩。
9
我的手放在桌下,紧紧绞在一起。
妈妈越听越不对劲,脸色都变了。
嫂子,我只是让二妹暑假回去帮个忙,忙完她还是要回你这来的。
大妈都笑了: 弟妹,你把我这当什么?
孩子养在我这,你今天叫回去双抢,明天叫回去伺候你月子,我花钱替你养个劳动力是不是?
她点着自己额头: 你看我这是不是写着观音菩萨四个大字?
我本来就不同意再养个孩子。你要给我来这套,今天就把二妹带走,以后也别送过来了。
妈妈请求地看向大伯。
大伯挠挠头: 弟妹你知道的,我家都是你嫂子做主。
妈妈一脸失望,挤出一点笑容: 那就算了,干活的事我们自己克服一下。
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件事,收完稻子要犁田下肥料,我跟胡良手上没钱,想跟你们借点。
一向是如此。
爸爸好面子,这种觍着脸求人借钱的事,他总是指挥妈妈来做。
大妈的脸色不太好看: 厂里一直拖欠工资,我跟你大哥也没钱。
妈妈急急道: 可你们厂里前段时间不是发了工资吗?
一时间,大妈、佳文佳武哥的目光都向我看来。
我急急辩解: 不是我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妈妈开始抹眼泪,说自己为了生个儿子多不容易,说家里多困难。
说她独自照顾奶奶多难,说自己蠢笨,不比大妈运气好能嫁给大伯这样的好男人……
如过去的很多次她来大伯家借钱一般,她催促我: 二妹,你帮我求求你大伯大妈。
要是晚稻种不下去,到时候你弟弟出生连饭都没的吃。
以前我不懂,也不敢违背。
虽然臊得满脸通红,但还是会如她的心意,细声细气地央求大伯大妈。
可是。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来承受这份尴尬和屈辱?
弟弟能不能吃上饭,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妈妈拧我的胳膊: 说呀,你说呀。
佳武哥将我拉起来护在身后: 你拧她干嘛,她胳膊的伤还没好,你没看见吗?
妈妈得知我为了保护大妈的包受了伤,不停地念叨。
大伯抵不过,最后借给她一百五十块。
她离开时,将我叫到一边训斥: 你为了护他们的工资,连命都差点丢了。
她们要真疼你,工资至少得分你一半,而不是拿一百五十块打发你。
姐姐酸里酸气: 这才在城里住几天,胳膊肘就往外拐了,真以为自己成了城里人吗?
我当然知道自己不是。
我身体里流淌着跟她一样,来自父母的血。
暴躁懒惰无能的父亲,愚昧算计又懦弱的母亲汇集成的血。
我怎么配得上给大伯和大妈当女儿?
妈妈见我红了眼,又将我揽在怀里,哽咽道: 是妈妈没用,妈妈没钱。
妈妈要是有钱交罚款,哪里舍得把你送给别人养。
妈妈也是不得已,你别怪妈妈。
在大伯家要乖,要记得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才是你最亲的人。
10
小小的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这世上的亲情,到底是以血液为束缚,还是以爱为纽带。
但那个夏天我过得很幸福。
热了可以吹风扇,渴了能吃西瓜。
佳文哥说他不喜欢吃西瓜心,会让我咬西瓜中间最甜不用吐籽的那一口。
佳武哥会从游戏厅夹公主娃娃给我。
但我时常会做噩梦。
梦见自己陷在深深的稻田里,那条无毒的水蛇紧紧缠着我的腿,不让我逃走。
很快暑假就即将结束,大伯这天在晚饭桌跟大妈说: 二妹已经六岁多了,过了暑假该送她去上学了,你觉得呢?
其实去年我就该上学前班了。
但因为没户口,又要收钱,爸妈便一直拖着。
大妈翻着白眼冷嘲热讽: 哟,当初你把人带回来可没征求我同意,这会儿装模作样起来了。
送不送她读书,还不是你这个一家之主定吗?
上学就得有大名。
大伯翻了好几晚上的《诗经》,最后给我定下文茵,胡文茵。
他得意洋洋: 这寓意着你文采出众,卓尔不群,聪慧机敏,品行高洁。
佳武哥靠在门边酸溜溜: 给妹妹取名这么费心,我跟我哥的名字怎么就这么敷衍
大妈一巴掌拍他头上: 你们的名字是我取的,文武双全,哪里敷衍?你对这名字不满意吗?
打得佳武哥四处乱窜,马上认怂: 我错了,妈。
我对这名字特满意
什么天降奇才才能取得出这样完美的名字啊。
因为我户口不匹配,上学除了学杂费,还得交一笔借读费。
然而就算这样,附近的小学也拒绝接纳我。
气得大伯直瞪眼: 我钱都交了,他们凭什么不收文茵?
最后还是大妈四处找人,发现她表妹的堂弟媳妇是校长老婆的妹妹。
攀上这层关系,又带着佳文哥一起去给校长送了烟酒,校长才松口。
佳武哥上赶着挨怼: 你带佳文干嘛?
大妈横他一眼: 展现优秀案例,你要跟佳文一样成绩好,我也带你去展示展示,让人校长觉得只要从咱家这扇门出去的,成绩都差不了
偏生你不争气。
家属院的人知道上学的事都在问大妈: 你真准备送她读书?
给口饭吃,让她在家帮你干点活就算了,咱们厂效益不好,两个儿子还不够你受的?
大妈哼哼: 我男人的意思,我能咋办?
其实家属院里人人都知道我身份,他们明里暗里都在说大伯大妈傻。
自己穷得叮当响,还要替弟弟养孩子。
要是真想要个女儿,也该去抱个小的不记事的,这才养得熟。
因为家用紧张,大妈买了不少毛线在家勾鞋子,等着天冷拿去卖。
大伯下班后匆匆扒拉两口饭,就去跑摩的。
但小县城晚上人本就不多,而摩的师傅却不少,也补贴不了太多家用。
夏去冬来,妈妈顺利生下来皇太子。
大妈没钱给我买新棉袄,但她从同事姑娘那扒拉了些九成新的衣服。
洗洗晒晒,又用巧手给我缝了几朵花,穿上去参加弟弟的洗三宴。
明明家里穷得叮当响。
可爸爸为了庆祝弟弟的到来,打肿脸充胖子,发的烟都是精白沙。
人人都夸弟弟好看。
可我觉得他实在丑陋。
皱巴巴黑黢黢,脸上还有一层细碎的白膜。
妈妈喜气洋洋哽咽道: 总算生出了儿子,看以后谁还在背后议论我家无后。
她拉住我的手,动情地说: 二妹,这是你亲弟,以后一定要护着弟弟,知道吗?
11
我看着妈妈的眼睛,说: 妈,我有名字了。
我叫胡文茵。
我不想跟村里其他人家第二个女孩一样,统称为二妹。
来来往往的客人大多认识我。
他们也都唤我二妹。
二妹,你长高了不少。
二妹,你变白了。
二妹,你大妈把你养白胖咯。
我认认真真跟每一个人解释: 大伯给我取名了,我现在叫胡文茵。
叼着烟斗的爷爷们哂笑着: 这名字真拗口,谁记得住。
皇位继承人的三朝是大喜事,村里人都来了。
家里忙得脚不沾地,大伯大妈也帮着接待客人。
我正在屋檐下透气,爸爸走过来一把拎住我耳朵: 懒货,大家都忙着,就你在这偷懒。
还不快去灶下帮你姐姐烧火。
我挣开他,回怼: 大妈说我回来是做客的,不需要干活。
我不去
说着我就往外跑了,将爸爸的咒骂远远甩在身后。
我一路跑到茶山,在茶树丛里逛了很久,听着放过鞭炮,估摸着所有的客人都入席,菜也上得差不多了才往回走。
远远地就看到一群人围在池塘那,拿着棍子在捞什么东西。
佳文佳武哥扶着焦急的大妈,大伯着急忙慌脱了外套和鞋,正要往池塘里跳。
我凑过去,好奇地问: 谁掉池塘里去了吗?
大妈慢慢转过头来,眼泪汪汪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了几秒后,突然发出河东狮吼:
小兔崽子,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一个爱的巴掌结结实实打在我屁股上。
原来池塘中央飘着一片红衣角,恰好跟我的棉袄一个色。
大妈大伯到了饭点到处找不到我,以为我跟爸爸吵架后跳池塘了。
大妈打一下还不解恨,两个哥哥和大伯赶紧拉架。
人没事就好,别吓到孩子。
爸爸得知我找到了也赶过来,一巴掌往我脸上甩: 今天是你弟弟三朝大喜的日子,你故意整这一出是不?
你就这么见不得你弟好吗?
大妈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拽到身后,怒道: 胡良你够了。
要不是你让她去烧火,她能气得往外跑?
我清早起来给她扎辫子换干净衣服鞋子,不是为了来这烧火的。
她一个六七岁的嫩妹子有什么错?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
……
大妈发起飙来可是连一贯蛮横的奶奶都要退避三分,爸爸不敢跟她打擂台,只恶狠狠盯着我。
你要再敢出幺蛾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众人也纷纷责备我不懂事胡闹。
大妈怒火未消,推了我一把: 滚远点,别在我面前晃。
我朝她蹭过去,伸手从兜里掏出一把东西递给她: 大妈,你别生气了,我刚才是给你找东西去了。
12
是一把粗细均匀的茶树棍子。
大妈有一对耳洞,却不舍得买金银佩戴。她怕耳洞堵了,日常都是用一对茶树棍穿着。
但上个月那对棍子丢了。
当时佳武哥说给她从外面折一对棍子穿上,大妈说必须得是冬天干了的茶棍子才行,不然容易发炎。
可县城里没有茶树。
我捧着那些棍子,小声解释: 我都是挑的最干的那种,有大有小。
你看哪根合适?
大妈的手指在我掌心拨弄,没有说话。
我仰头看她: 等我以后长大挣钱了,给你买银耳环金耳环。
我马上七岁了,我很快就能长大了。
我一定给你买
大妈噗嗤一笑,眼泪啪地掉在我掌心。
就你会画饼,等你长大,我早就过了戴耳环的年纪了。
她挑了根茶树棍折成两截,让大伯帮忙塞进耳洞里,又把其他的棍子都收进口袋。
收了你几根不要钱的茶树棍子,要供你吃喝,想想我还是亏了。
她牵起我的手: 开席了,吃饭去吧。
这一幕好多村民瞧见了,大家都打趣大妈说没白养我。
大妈傲娇地抬起下巴: 那当然。她要是个没良心的,我一粒饭都不会给她吃。
事情传到妈妈的耳朵里,她吃醋又伤心: 你真的是个白眼狼,我费心费力带你五年多,没看到你给我折一对茶树棍子。
有过的,妈妈。
我那时用很多很多野花给你编了一条项链。
你很嫌弃,说这又不是真项链,转身就扔到了猪槽里。
爸妈得了弟弟,更加不把我这个女儿放心上了。
我也不难过,因为大伯大妈和哥哥对我很好。
只是不幸的日子度日如年,幸福的日子却转瞬即逝。
转眼我快上小学三年级,那个夏天发生了很多事。
佳文佳武哥都考上了一中。
佳文哥靠的是过硬的成绩,佳武哥则是走的体育特长生的路子。
这本来是大喜事。
但就在同一天,大伯和大妈被通知要买断工龄下岗。
那时候快四十的年纪双双从国企下岗,可比现在四十岁程序员失业要严重得多。
因为人到中年,没技术也没存款,买断工龄能拿到的,只是很小的一笔补贴。
难以支撑两个哥哥完成高中三年的学业。
其实一切早有征兆,工资拖欠了一年多。
大妈已经快三年都没买过新衣服。
家里的荤菜由两天一次变成三天一次变成一周一次。
为了省点水费,水龙头常年开到最小,一滴滴接一整晚。
而乡下爸妈那边,弟弟从出生后,总是大病小病不断,县城的医生说最好带去省里,让大医院做做检查,开点抵抗免疫力的药。
爸爸来找大伯大妈借过钱,可眼下这情况,大伯也无能为力。
下岗流程走得很快。
拿到补贴那晚,客厅昏黄的灯泡下,大妈将那一沓薄薄的钱数了一遍又一遍。
沉沉叹息: 这点钱,怎么供得起三个孩子读书?
13
两个哥哥读完三年高中,还有大学。
而我现在才刚上三年级,往后还得很多很多年才行。
大伯宽慰: 走一步看一步,别太愁。
只是他紧锁的眉头,让这个安慰显得那么单薄。
我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爸爸妈妈和奶奶居然来了。
大妈和奶奶一向不对付,所以这些年,奶奶一次也没来过城里。
都是逢年过节大伯拎着东西去乡下看她。
她撑着拐杖,发黄的眼珠沉沉朝我看来,道: 小善,苗苗,你们下岗的事我都听说了。
我今天来,是给你们减轻负担的。
大妈呵了一声: 妈难道还有私房钱贴补给我们?
奶奶皱紧眉头: 我哪来的私房钱?
但是我找到了生钱的门路。她一字一句,明胜村的王麻子愿意出三万块钱招个童养媳。
我拿二妹的字给他看过,跟他儿子正好合得上。
大妈惊道: 他儿子是个傻子,十五岁了屎尿还在裤裆里,这怎么行?
奶奶深深叹息: 他要是个正常的,会舍得出三万块钱吗?
把二妹送过去,一来你们可以省下供她吃喝读书的钱,二来那三万块到手后,你们拿一万,小良拿两万。
有了这两万,耀祖可以去省里检查检查,你们那一万块省着点,也够佳文三年读书的钱了。
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我知道这样委屈了二妹,但她是个女娃,迟早要嫁人的,嫁给谁不是嫁?
奶奶说话间,妈妈红着眼拉我的手: 二妹,妈妈打听过了。那孩子虽然蠢,但王麻子夫妻心地不错。
你去他们家,也不会受太多罪。
这样一来你离家近,假如受了什么委屈,我跟你爸爸也可以为你撑腰。
弟弟总是病,县医院又看不出个所以然,妈妈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也是没办法。
是啊。
儿子只有一个。
女儿却有俩。
所以,可以很轻易地牺牲我。
奶奶紧紧盯着我: 这几年你大妈大伯对你掏心掏肺,为你花了不少钱,现在他们正是困难,该是你回报的时候到了。
我昨天已经收了三千块定金,你一会收拾东西,我跟你爸爸送你去王麻子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