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外祖母怜我,千方百计将我接回江南,在商贾之家长至及笄。
此时京师传来消息,父亲召我回京归府。
虽知顾侯府狼窝虎穴,可我还是决定回去。
真相不得解,我夜夜难眠。
五日舟车劳碌,满身困倦。
今日车马刚入城就遭人阻拦,我听着前边人声嘈杂,便撩起马车上的帘子站起身瞧。
就见一位公子身着月白缂丝云锦长衫,腰系犀角蹀躞带垂错金螭纹玉环,无处不体现着自身富贵。然而此刻他指着车夫破口大骂,尽失贵人文雅之气,举手投足如同市井泼皮。
一位顾府家丁匆匆跑来安抚:
二小姐,没什么大事,您且车里安坐。
眼瞧着那汉子不像能善罢甘休的样子,我便和家丁问了个缘由。
不过是清晨刚下过小雨,我们的马车卷起地上泥水,污了那位公子的衣衫。
便是因为这点小事,那公子怒骂不止不依不饶,不久瞧热闹的过客便将整条朱雀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走,引我过去瞧瞧。
我与丫鬟疏影跟着家丁一直挤到了队伍前面,就瞧见那飞扬跋扈的公子面色酡红衣领分张,定是喝了不少的酒。
他长发束起半数,余发似松烟一阵垂落肩头。眉骨较中原人高出三分,鼻梁如鹰喙般陡峭带钩,右颊一道寸许旧疤自耳际斜劈至下颌,为这张稠艳面容添了七分煞气。
腌臜泼才
车夫被他钳住后颈提起,又重重摔在地上。
咒骂声混着酒气喷溅,贵公子下颚绷紧的线条似贺兰山风沙侵蚀的岩层。
住手。皇城重地,天子脚下,岂容你肆意妄为……
我义愤填膺,本想再骂几句,却被身边的家丁扯了扯衣袖拦住了。他低着脑袋小声说道:
二小姐,这位是京城里有名的无赖主,北凉太子萧策,莫要和他纠缠。
对于这位北凉太子,我也是早有耳闻。虽为北凉王的长子,却因生母地位低下,并不受北凉王重视。当年北凉与大梁关系紧张,被冠以太子之名送来大梁京都为质。
萧策也算活得通透,自知处境艰险,北凉无靠山归国无望,大梁无根基风雨飘摇,说不定哪日两国又起争端,自己的人头必定第一个被放上那祭旗的供桌。
因此,他索性玩世不恭、逍遥洒脱,活成了从古至今最嚣张的质子,活成了这京都城中敬而远之的腌臜泼才。
萧策忽然松开了攥着车夫衣领的手,扭身瞧向我,灰蓝的眸子里幽幽地升起一团焰火。
襦裙月白如云朵,黛眉冷峻似远山,一幅俊俏好模样,奈何开口犹如罗刹女,大煞风景。
他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一阵不怀好意的胡腔低笑。这倒叫我更难咽下这口恶气了。
胡腔朔气胜狼啸,七尺男儿顶天豪,一副英雄好皮囊,可惜举手投足市井汉,浊酒难消。
我这边话刚说完,围观过客不禁有人鼓掌叫好,一是赞我思维敏捷,二是夸我胆识颇佳。
箫策满不在乎,看我的眼神反倒更是轻佻。
好一张牙尖嘴利的巧口。朝云近香髻,雪纱风雨袖,瞧着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一张嘴竟咆哮如雷,如同刁妇蛮婆。
从小到大泼在我身上的污言秽语何止这些,他这点恶言恶语不能伤我分毫。
我淡然一笑,回击他道:
牙尖嘴利不敌萧太子悬顶之刀,咆哮如雷唤不醒质子醉生梦死。大梁国的马夫驾车不慎,污了您北凉太子的长衫,我照价赔偿便是,您又何必为难我等升斗小民。
我故意将两家矛盾冠以两国的对立,引得围观的民众忿忿不平,对着北凉一伙指指点点。
此刻箫策眼神里不再是轻浮调笑,一抹肃杀横贯眼眸。
他三两步走到我面前,手中玉骨折扇轻轻挑起我的下巴。
升斗小民可不敢这么说话你是京城里哪家的小娘子啊?
这时丫鬟疏影一步向前,奋力推开高大壮硕的箫太子。
浪荡子,拿开你的脏手。这可是威远侯顾家的二小姐。
箫策在脑中搜索了一遍,一副没有听说过的表情。这时他手下一名随从上来耳语了几句, 又唤醒了他脸上轻浮的笑意。
这京城内未出阁的官宦女我哪个不晓,唯独这顾侯府的二小姐从未听闻,原来是顾家放养在江南的野丫头。怎么?这次回京是要探亲还是长住?
丫鬟疏影已经被气得咬牙切齿,我也看出这是个油盐不进的浪荡子, 和他耗下去毫无意义。
我差家丁给小太子送上纹银十两,算作赔偿, 想就此结束这场纠葛。
可这箫策是个浑人,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反觉得是我怕了他。
野丫头出手竟是如此阔绰。该不是连嫁妆也拿出手了吧?
萧策这人果然下流,话头专往女子深闺里落,惹得围观的男子们一阵哄笑。
野丫头也总好过在异国当棵寄生藤吧北凉王庭的弃子,大梁皇城的赘瘤, 靠着撒泼耍横博人注目,还不如戏园子里的跳梁小丑来得体面。
难听的话我故意讲得大声, 四周围观者都被这气势压得不敢出声。只听得折扇"咔"的一声爆响,策眼中醉意化作寒芒。
你说什么?
他怒目圆睁, 显然已被我激怒。
我说……我上前半步,看着他的眼睛, 毫无畏惧。太子殿下日日醉卧朱雀街,可曾梦见过贺兰山鹰旗猎猎?听闻北凉王半年前新添麟儿, 满月宴上群臣贺的是『天赐正统』,诸位猜……这正统二字, 扎的是谁的心?
围观人群大气都不敢喘,谁又敢接我这话茬。
此刻萧策猛地攥住我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腕上玉镯,身上的酒气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
顾家小娘子如此口舌,生切薄片铺盘下酒定是道美味。
疏影上前想救我脱困,却被萧策一把推倒。眼见一场口舌之争即将化成拳脚, 围观的看客也不由得退了半步。
而我并非寻常女子,这些年血腥残忍的事情并未少见, 怎么可能被他一两句话吓到,依旧仰头迎上他猩红的眼睛。
用威远侯之女做下酒菜,殿下怕是没这胆量吧今日你若伤我分毫, 明日御史台弹劾北凉质子当街行凶的折子就能递到皇帝案前。您不妨猜一猜,是北凉接驾的仪仗先到,还是御赐鸩酒白绫更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