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笑: 谁说我们要斗?
我不觉得出身世家的我高人一等,也不觉得穿越而来的她一无是处。
她告诉我人人平等,天下为公,告诉我女子不必为男子而活。
也站在烈烈大火中,用力向我伸出手。
小鹊儿跟我回现代去
1
东宫新住进一位姑娘,不出意外,会是下一任太子妃。
虽然东宫已经有了我这个太子妃,虽然我与太子青梅竹马,虽然我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但我必须给她让位。
全东宫上下都为我鸣不平。
连午后作画时,丫鬟柳絮都站在一旁忿忿不平地望着我。
娘娘,你为什么不治治那个狐狸精
狐狸精?
就是那个叶枝啊柳絮气咻咻地道,她一定是使了什么妖术,才骗得陛下非要将她塞进东宫里来什么神女该叫妖女才对
不许胡说。
柳絮炸毛了: 太子妃娘娘,您清醒一点好不好太子殿下要被她抢走了
抢?我摇摇头,自顾自地落笔作画,叶姑娘那样的人,不稀罕抢。
可是……
画中鸟雀站在枝头,爪下是江山万里,似锦繁花。
我慢条斯理地搁下笔。
她进东宫,是父皇命令的;太子殿下喜欢谁,也是他自己决定的。为什么要怪到叶姑娘身上去?
柳絮被我哽得说不出话,许久才破罐破摔地嚷道: 我不管她就是妖女
叶枝就在此时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了她身后。
让让,妖女来了。
2
柳絮被吓得脸色惨白,慌慌张张地捂脸跑开。
我望着她的背影笑得前仰后合。
叶枝无奈又无语地斜眼看了我半晌,最后叹了口气: 我的大小姐,你笑够没有?
她身高腿长,身形又挺拔瘦削,平日眉眼间总有闲散的凉意挥之不去。说这话时,却奇异地带了宠溺的意味。
我很受用,亲昵地迎上去,抱住她的手臂小声埋怨。
你一早上都跑到哪儿去啦?
出去了,叶枝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递过来,声音淡淡的,西市的莲花酥,应了你这舌灿莲花。
我接过来,边吃边瞪大眼睛: 你怎么又跑出去?殿下准了?
他没准。叶枝不以为意,我翻墙了。
……
东宫的侍卫是该训一训。
像是猜到我在想什么,叶枝伸手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别折腾那些侍卫了。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我若有所思。
你们现代的女儿家,可以学打架?
不止是打架,叶枝随手替我拂去唇角糕点碎屑,咬字轻描淡写,只要她们愿意,她们可以去学任何东西。
3
叶枝口中的那个现代,似乎是一个与我所在的华阳国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喜欢那个世界。
我着迷于那样的桃花源,不依不饶地缠着叶枝,好叫她告诉我更多一些。
叶枝被我缠得没辙,停下来捏我的脸。
大小姐,现代没那么好,她停顿了一下,又露出些怀念的神色来,但也没那么坏。
我羡慕她的潇洒自由,那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东西。
作为当朝丞相的嫡女,我自幼被作为太子妃教养,受家族教诲、父母约束,凡事都须得恪守本分,循规蹈矩。
我习琴棋书画,修四书五经,知礼义、精女红,十年如一日,不敢有半分懈怠。
我知道,我不仅是林鹊,更是林氏家族的一员。
叶枝却与我完全不同。
她率性真实、飒爽果敢,像一阵呼啸的风,自负地吹过无边无际的原野。
她告诉我女子有自由的权利,告诉我女子从来不必为男子而活,也告诉我人人生而平等,封建皇权之下没有赢家,镰刀锤子旗的光芒终将照亮整个大地。
那些我不敢说、不敢想的话,她敢说、敢想,甚至敢做。
因为她是现代人。
4
华阳国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个现代人。
他们的出现没有什么规律可言,有时相隔几年,有时则要相隔几十年。
唯一明确的是,每当他们出现,天空就会出现五星连珠的奇景。
古书云: 五星连珠利东方,神人出。
皇室认为这是祥瑞之兆,因此,历代的神子和神女,都被迎回了皇家。
叶枝也不例外。
三个月前,司天监上奏天象异变,五星连珠,而在那之后出现的,便是叶枝。
她身着奇装异服,昏迷在城郊白鹿洞的万花掩映之中。
发现的农夫第一时间将此事上报给了朝廷。陛下得知后龙颜大悦,一声令下,将叶枝送入东宫。
彼时我的夫君百里临寒着一张脸领旨谢恩,我站在他身侧,温和平静地跟着行礼。
宣旨官走后,他却叫住我。
你就没什么话想同孤说?
我思考片刻,回答: 臣妾定会照顾好那位姑娘。
只是如此?
百里临迫近我,周身带着不妙的威压,一向雍雅沉静的眉眼阴郁得叫我害怕。
我不明所以地退了一步。
……太子殿下想听什么?
百里临没说话。
他站在与我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定定地注视我,骨节匀亭的手攥紧圣旨,最后,狠狠拂袖而去。
5
我搞不懂百里临。
他把叶枝丢进西偏苑,终日不闻不问,不晓得在跟谁怄气。
起初,叶枝整日整日地发呆。
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不说话、不理人、甚至不吃不喝,像个行尸走肉。
我见她还受着伤,于心不忍,便日日带了药去找她。
找到第十五日,叶枝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不怕我伤好以后,抢了你的太子夫君?
她的字里行间满是讥讽,但我并不生气,只回答她: 不怕。
我说: 若殿下喜欢我,无论是来了叶姑娘还是张姑娘都没什么要紧;若他不喜欢我,我一味强求也没什么意义。
她躺在榻上,望向我的眼神像春猎时受伤的狼。
我是穿越来的人,你不讨厌我吗?
为何要讨厌?
因为我是女子。
我蹙起眉,仍然不解: 女子,为什么不能喜欢女子?
她怔住。
我认真地凝视她: 我家中娘亲温柔,阿姊清雅,妹妹天真烂漫。平日里交好的小姐们,无不善良真诚。我很喜欢她们。
她静了静,看我的眼神更复杂了几分。
许久,她很轻地说: 我有一个朋友,曾经也说过这样的话。
6
那天之后,叶枝逐渐与我亲近起来。
她说她在现代还有许多必须要做的事,为此,她必须找到回家的方法。
我想起了一个人。
或许,我们可以问问十三驸马。
十三驸马?
就是长乐公主的夫婿,我坐在庭院的秋千上,向她耐心解释,长乐公主百里念,外号叫胭脂斧。她的夫婿,是在十二年前现世的神子。
正值莺月,春阳正好,叶枝跟着在我身边坐下来。
他是什么样的人?
天才吧,我尽量言简意赅地概括,他会造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叶枝问: 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我想了想,有些抱歉地道: 这个,或许得等殿下空一些的时候。
我的夫君百里临是华阳建国以来最勤勉的太子。
从我与他五岁定下婚约,到我十五岁及笄嫁入东宫,见过最多的,就是他伏案的身影。
即便是与我大婚之夜,他也在书案前坐了一整晚。直至床边红烛燃尽,我昏昏睡去,才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他进了帷帐,将我浅浅拥进怀中。
我常常想,百里临他或许根本不喜欢我。
我只是他貌合神离的太子妃,但不是他命中注定的心上人。
对此我并不意外,也并不怨恨,只是偶尔,会有一点点难过。
叶枝听完,一脸不可置信。
你们成婚几年了?
到今年三月,恰好满两年。
两年……你们还根本没有……那个?
我眨眨眼: 哪个?
她倒吸一口冷气。
百里临,他是不是不行啊?
叶枝显出头痛的神色,几度欲言又止,最后着急地站起来,握住秋千的绳索。
那你们做到哪一步?
什……
接吻了没?
她低下头,与我离得很近,几乎触碰到我的鼻尖。我陷在她投下的阴影里,不知所措到忘记逃避。
忽然,我听见了百里临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7
我被百里临拉到了院外。
他攥着我的手腕,声音是难得的急切。
阿鹊,你不必这样。
殿下说什么?
孤绝不会娶她,他微微拔高了声音,你不必逼着自己同她处好关系。
我听得愣神,停了一下才说: 臣妾没逼着自己……
我回头望了一眼叶枝,笑着说: 叶姑娘是个好人,臣妾很喜欢她。
百里临脸色发青。
你喜欢她?
是呀,我弯起眼睛,她生得好看,武艺高强,还见多识广……
话未说完,百里临忽然头一低,抵在了我肩上。
我哑了声,而他微凉手指松松笼住我的后腰,迫使我靠向他。
沁人心脾的书墨香荡漾开去。
林鹊,他低低地唤我,语气里有微妙的委屈,你从来,没说过喜欢孤。
8
记忆中,百里临几乎从未向我流露过这样脆弱的情态。
我认识的百里临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最沉稳,也最重礼。
在外人面前,我们极少亲密。我甚至记不清我们上一次牵手是在大婚还是除夕。
如今他是受人尊敬的太子,是励精图治的储君,是皇子们奉为楷模的兄弟,独独不像我的夫君。
对生在王侯将相之家的我们来说,爱意太过奢侈。
奢侈到能在漫长的一生中惊鸿一瞥,都已是需要藏匿的幸事。
眼前的这个拥抱温暖又陌生,我垂着眼,小心地吸了吸鼻子,然后如常地扬起笑容。
殿下,我柔着声音,轻声提醒,您失态了。
百里临僵了僵,却没有松手。
他哑着嗓子嘶声问: 是不是在你心里,孤娶谁、喜欢谁,你全都无所谓。
我答得从容: 殿下是人中之龙,凡事有自己的计较,臣妾无需多言。
百里临搁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
我听见他重重吸气。片刻后,他颓然垂下手,紧握成拳,而我退后两步,若无其事地为他整理弄乱的衣襟。
百里临站着一动不动。
半晌,他苦笑: 不管什么时候,你总是这么平静。
我不置可否,专心致志地抚平他领口上的褶皱。
谢殿下称赞。
想起不远处院内的叶枝,我又道: 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百里临的眼睛倏然亮了亮: 你说。
臣妾想见一见十三驸马。
你是为了叶枝,百里临蹙起眉,脸色有些难看,你和她……还是不要走得太近。你性子单纯,孤不放心。
我收回手,只当没听见他的话,利落行礼。
殿下如若为难,臣妾想别的办法便是。不劳殿下挂心。
9
百里临走后,叶枝站到我身侧。
他好像生气了。她说,你不哄一哄吗?
我摇头。
叶枝将我的神色收在眼底,道: 何必这么累。
我笑着偏头: 枝枝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怎么做呢?
叶枝似乎没想到我会问她这样的问题,错愕地扬起了眉。
零星的梨花顺着风飘过来,落在她的鬓边。她屈起手指在唇边按了半晌,才缓声答: 会告诉他。
嗯?
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清清楚楚地对他好。不问缘由,不求回报。
爱恨随心,尽力而为,绝不后悔。
这也便是叶枝了。
真好啊,我笑眯眯地说,真羡慕枝枝。
叶枝奇怪地看着我,似乎不太明白我在顾忌什么。我转了点身,望向庭院角落的梨花树。
你知道吗,殿下小时候,会躲在那棵梨树下面哭噢。
叶枝一本正经地惊讶。
我还以为他生下来就有二十岁呢。
我被逗笑: 哪有,他也不是生来就那么老成。小的时候,他喜欢牵着我的手去玩捉迷藏。有一次我躲去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他一直没有找到我,但我牢牢地记着他说,不能被除他之外的人发现。所以就算到了深夜,就算外面找我的人来来去去,我都忍着害怕,忍着啜泣,乖乖地等着他。
叶枝静静地听着,然后问: 后来呢?
后来他就成太子啦。我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我们再也没有玩过捉迷藏。
叶枝没有再多问。
她没有问我是怎样被找到,也没有问我百里临受到了怎样的处罚。她一直是个很合格的倾听者,总能知道该在哪里停下。
春光暖融融地照在我们身上,梨花盛大地开了满树,像一场姗姗来迟的落雪。
我没有告诉叶枝,那一次捉迷藏,最后以百里临跪在陛下面前狠狠挨了几十下藤条告终。
陛下亲手打的他。
大雪飘飞的天气里,年仅岁的百里临被打得鲜血淋漓,血落到台阶上都结了霜。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呼一句痛,掉一滴泪。
他说是他错了,是他把我弄丢,是他找不到我,是他一时幼稚贪玩,险些铸成大错。
那一天,丞相家的嫡女林鹊在冷宫的假山中被发现,素来顽皮的佑王殿下百里临抱着她泣不成声。
还是那一天,前方来报,皇太子百里赐在南下赈灾时被流民所伤,不幸身亡。
自那以后,百里临就变了。
他变得不再像百里临,而林鹊,也再做不成林鹊。
此时此刻我站在树下,没来由地又想起入东宫前,阿娘对我说的话。
她说,阿鹊,你要笑。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端庄温柔地面对所有人。
你是林家的女儿,必须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才配得上那个尊贵的位置。
你的夫君并非常人,将来必然会有许多姬妾。你须宽容隐忍、温婉知礼,不可心胸狭隘、刁蛮善妒,惹人厌烦。
心动的时候,喜欢一个人的心情会变成丝线,缠绕心上人,也缠绕我自己。
我都知道。
所以我只敢远远地眺望我的夫君。
所以我把握分寸,进退得宜,与他相敬如宾。
我不能不喜欢他,也不能太喜欢他。
否则我怕到了某一天,那些丝线,会将我扯得很痛很痛。
10
昨日百里临负气离去,第二日,东宫的侍卫却带着马夫来探问我,想要何时动身去长乐公主府。
不用问也知道,是百里临的手笔。
我若无其事地叫上叶枝,一路上却一直心不在焉。
半个时辰后,我和叶枝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十三驸马。
众所周知,十三驸马易见是个妻管严。
我们走进长乐公主府的时候,恰好撞见百里念满院子撵着易见跑,那样子不像夫妻,倒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见着我来,百里念直接怒气冲冲地拎着易见的领子,将他扯到我们身边,高声道: 嫂嫂,你来评评理
叶枝面上不动声色,一边略略侧身靠近我耳朵。
这长乐公主什么情况?
等会跟你说。
我小声回了叶枝,然后向前走了几步。
易见生得斯文,不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小辫,白净挺拔的鼻梁上挂着片圆溜溜的眼镜。眼镜边缘被打磨得很光滑,看起来像是自制的。
此时他脸红到了耳根,连带着手也无所适从,一会儿推眼镜,一会儿动领口。
我忍俊不禁: 这是怎么了?
西夷那边送来一批稀有的金刚石指环,本公主喜欢得很。这小子抬杠,非要说这金刚石一文不值,是碳什么……
碳元素。叶枝出声。
对百里念忙不迭点头,他这不是放屁吗
易见好不容易挣脱,嘴上却不认输: 钻石本来就是由碳元素组成的,和石墨一样……
百里念横眉竖眼: 你还说
易见闭嘴了。
百里念鼓着腮帮,像只生气的金鱼,娇憨的样子惹得叶枝也忍不住扬起唇角。
金刚石确实是由碳元素组成的,但就像我们人都是由血肉组成一样,同样的成分,也可能绽放出不同的光辉。
百里念明白过来,又扭头骂易见。
就是那我们人生来都是一坨软肉,和狗一样我养你不如养条狗
易见红了眼睛,要哭不哭,委屈巴巴地扯着百里念的袖子,弱气道: 不是嘛……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这种东西,你给我足够的金刚石砂,我也能给你做出来……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反应过来,猛地看向叶枝。
你怎么知道碳元素?
12
听说叶枝也是穿越来的现代人后,易见一下就来了精神,嚷嚷着要和叶枝对暗号。
很显然,叶枝不太想理他。
背一下《滕王阁序》。
叶枝沉默了一会儿,干巴巴地回: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那是《岳阳楼记》。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那是《阿房宫赋》。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那是《出师表》易见崩溃了,你绝对是故意的吧
叶枝无辜地移开目光。
13
百里念坐在我身边,拖着我的手臂,娇娇地看两位现代人打机锋。
单看她现在的样子,任谁都很难将她和那个战场上剽悍泼辣的长乐公主联系起来。
嫂嫂,她忽然转过头喊我,皇兄最近对你好么?
挺好的呀,为什么这样问?
百里念噘起嘴,将侧脸靠在我的肩膀上,软绵绵的脸被挤得变形,却莫名显得更为可爱。
那便是不好了。她嘀咕,皇兄那个闷葫芦,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当真无趣得要命。
我笑着去捂她的嘴: 没大没小。
百里念东倒西歪地躲闪,也跟着笑: 嫂嫂还是要这样笑才好看平日里那样笑,我看了都替你累得慌。
叶枝与易见那边却又嚷了起来。
易见喊得大声,我和百里念想不注意都不行。
什么你想回去?
叶枝漠然地抱着胸,看易见的眼神有点像在看傻子: 我想回去很奇怪吗?
不是……你回去干什么?你回去也是单身狗啊。
单身狗也比老婆奴好。
易见被叶枝噎了一口,恼羞成怒地睁大眼睛: 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你不是公主殿下的狗么?
易见涨红了脸,不死心地争辩,接着就是一连串难懂的话: 公主殿下的狗不能算狗……我宠我老婆,能算当狗么?
百里念噗嗤一声笑了。
周围的气氛变得快活起来。
叶枝一脸了然,问: 所以,到底怎样才能回去?
等五星连珠,易见挂在百里念身上,不情不愿地回答她,五星连珠的时候,我给你画一个法阵,你就能回去了。
叶枝沉默着望了易见半天,目光更怜悯了。
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你爱信不信
我是唯物主义者。
什么唯物主义唯心主义,我是百里念主义,易见大言不惭地回击,你都穿越了还计较这个,就离谱。
叶枝略一沉吟,再度发问: 你这个方法,以前对谁成功过吗?
14
回去的马车上,叶枝坐得端正笔直,神色却很恍惚。
风吹起车帘,带着寒意的春风吹得人清醒不少。
我问: 还在想十三驸马说的话?
叶枝回过神,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问我: 太子赐是个怎样的人?
自我出生以来,华阳有过两任太子。
一位是我的夫君,民间称之为太子临;另一位,便是百里临同父同母的兄长百里赐,民间称之为太子赐。
当年的所有人,包括百里临在内,都以为百里赐会是华阳的下一任新君。
可惜,世事无常。
我叹了口气。
迟疑片刻,我回答叶枝。
我对赐殿下的印象很模糊了。毕竟我那时不过五六岁,见赐殿下的机会也不多。我只记得,赐殿下是个很活泼明快的人。临哥哥……现在的太子殿下总喜欢黏着他。
方才,易见将我们叫进他的工作室,然后关上门,告诉了我们一些鲜为人知的事。
百里赐和辛娓的事。
当年百里赐去世后,举国皆悲,却很少有人知道,当时的太子妃辛娓在那之后因为受了太大的打击,几乎无法正常生活。
易见说,以她当时的病情,回到现代是唯一的活路。
为了帮她,他翻遍各大藏书阁,结合星象天文学,终于误打误撞地找出了绘制传送法阵的方法。
她也是穿越者,易见推了推眼镜,甚至跟我是一个大学的。我总不能看着她死。
叶枝忍无可忍: 你们这个国家到底有多少穿越者。
谁知道呢,易见把我和叶枝丢在一边,低头摆弄自己的古怪器械,神色说不上是麻木还是云淡风轻,大部分穿越者都是普通人,从现代被丢进这里,就像被丢进大海里的一滴墨水,不死就不错了。你以为,多一个穿越者能改变得了什么?
叶枝沉默了。
易见接着道: 还有,我和你不一样,我是魂穿。刚来这边的时候,我十岁的身体,二十岁的脑子,不是没有做过男主梦。
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在我看来有些悲凉的笑。
但那也只是梦。
我突然想起来,这位十三驸马在十二年前,确实一度风光无两。
他改良了火药的配方,并以铜制造出一种名叫火统的武器。虽尚无法普及使用,但其威力已然震惊诸国。
奇怪的是,在那之后他便杳无音信,再无惊人之作面世。
陛下命他去给刚刚回宫的十三公主做太傅,那也是后话了。
叶枝自言自语: 果然改变不了啊。
怎么改变?易见打了个哈欠,出去大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然后被拖出去砍头吗?
他自顾自细细地打磨着什么东西。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这道理我懂。有些东西我能造,有些东西,我即便能造也不能造。我现在的想法很简单,待在念念身边,做个不让她丢脸的丈夫,一起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就足够了。
那辛娓后来成功回去了吗?我问。
有,也没有。
易见的手指被器具锐利的边缘划破了一点,渗出血滴。他皱起眉,不讲究地吮了吮。
她死了。
15
辛娓死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春日。
死的时候,怀里还抱着百里赐的剑。
那年立春刚过,春风得意的易见向陛下求了特令,兴冲冲地捧着图纸去找辛娓,却撞见一帮人摇头叹气地从她住的地方出来,说她自尽了。
他知道辛娓状态不好,濒临崩溃,只是没有想到会这样快。
之前百里赐的死讯传来时,辛娓一直没有接受,但她没有哭喊,也没有大闹。
她只是像以前一样,非常平静地亲手做一日三餐,非常平静地等百里赐回来。
甚至,辛娓会雀跃地跑出宫门,扑住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叽叽喳喳地同他说今日见闻。
阖宫上下都觉得她疯了,但对辛娓来说,这还不是最致命的。
立春过后,与百里赐一道南下的将军,带回了一个怀孕的女子。
叶枝挑眉: 这关辛娓什么事?
那女子怀着的是百里赐的孩子,易见意味深长地补充,而辛娓一直向百里赐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如遭雷击,刹那失语。
而易见看着叶枝,像在提醒,又像在警告。
很傻,对不对?他发出一声苦涩的嗤笑,那百里赐是什么人,堂堂太子,天潢贵胄,贤能又自负,无情又多情。她竟敢向他要这个。
叶枝没什么反应,我站在她身边,却忽然好像心口中了一剑。
仿佛被辛娓抱在怀里的那把剑,越过这漫长的十二年,居然这样准确无误地刺进了我的心里,疼得我不由趔趄一步。
叶枝却好像注意到了一些别的什么。
她皱起眉,有些犹疑地向易见道: 你和辛娓……
只是故人。易见低下头,眉眼藏进额前碎发的阴影。
故事的最后,易见向陛下叩头请旨,说想要以现代的习俗为太子妃送葬。
陛下准了。
辛娓头七那天,恰好五星连珠。
大风猎猎,易见拖着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年幼身体,在祭坛上绘制法阵,在边缘燃起大火。
烟熏得他两眼是泪。
层云尽暗之时,辛娓果真消失。
16
马车仍在向前疾驰。
叶枝垂着眼,看起来有些低落。
我平复了心情,去握她的手。
枝枝,我唤她,很多事,我们是无能为力的。
叶枝僵了一下: 我没有难过。
你有。我笃定。
我只是惋惜。她漆黑的眼珠浅浅转动了一下,瞥向我,我觉得她懦弱、可悲,觉得她不该有这样的结局。可是,我并不觉得她有错。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在这样的时候,我的附和只会显得虚假,反对又显得恶毒。
叶枝似乎也没有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她恢复冷静的样子,看向了窗外。
为什么她不能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叶枝侧着脸,我望不见她的眼睛,只觉得她无波无澜的语气里,夹杂了一些什么别的东西。
我垂下头攥紧指尖,说出的话不知道是在安抚叶枝,还是在安抚我自己。
……男人从来三妻四妾。
叶枝望向我,眼神像冬日屋檐的新雪: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的心上像是有琵琶的四弦被重重拨动,锐而明亮的琴声一瞬破空,振聋发聩。
窗缝漏进的光照在她精致的眼睫上,灿烂地投下阴影。
易见说得对。时间的长河奔流不息,不会因任何人停止。作为被裹挟在时代中的人,与其蚍蜉撼树,不如顺势而为。
她的后半句话声音渐低,仿若呓语。
可是,林鹊。人人平等没有错,错的是没有足够能力实现平等的我。
17
长乐公主府在宫外,离东宫颇有一段路程。
同叶枝谈完心,我靠在她肩上浅浅眯了一觉。醒来时日暮鼓动,外头的集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我故作不经意地向外张望,却在瞧见街头艺人喷出火来时没忍住,鼓起了掌。
察觉过来后,我讪讪地放下手。
叶枝不着痕迹瞧我一眼,轻飘飘地问: 下去看看?
我坐正身体,清了清嗓子。
不必了。我不喜欢。
我喜欢。她理所当然地睨着我,言语间有责怪的意思,我来了这么些日子,什么好吃好玩儿的都没见过。作为地陪,你这是失职。
我张口结舌: 我……
叶枝才不管我说什么。
她抓着我的手将我拽下车,末了还要损百里临一句。
你学谁也别学百里临。想要的东西永远不说,谁知道你想要?
我觉得好像哪里不对,本想还嘴,一下车却立即被周围琳琅满目的景象引去目光,没顾得上反驳。
盛世总是好风光。
踩高跷行走的戏子,英姿飒爽的刀马旦,香气扑鼻的小吃,挤挤攘攘地堆出一派人间烟火气。
我常年养在深闺,少有这样的机会,跟在叶枝身边看得乐不思蜀,只觉得上下左右都新鲜,开心得不得了。
东宫的马车停在街口偏僻处,我和叶枝越走越远。
人潮拥挤,叶枝不得不将我牢牢捉在身边。待转过一个路口,她低声道: 你还没告诉我,长乐公主是怎么回事。皇室怎么会有行事如此乖张大胆的女孩子?
念念的身份,其实有些特殊。跟着她走到略微空旷一些的大道上后,我挽过她的手臂,她是山匪的孩子,十岁才回的宫。
饶是叶枝闻言也吓了一跳: 山匪的孩子?
我点头: 她母亲是长庆郡那边的山匪头子,有一次陛下微服私访路过,一时不慎,就被绑进了山寨里……
好了你不用说了。叶枝咬牙揉着太阳穴,看起来头很痛。
念念刚回来的时候,全皇室乃至民间都不待见这位公主。觉得她……粗鄙无文,有辱皇家颜面。
……啧。
不过,后来就不是了。我颇得意地微昂了下巴,念念十三岁那年,自请去领军。陛下约莫是觉得正好叫她吃点苦头,就允了她。没成想这小妮子虎得很,一进军营就立威,将一对系着粉色绸带的板斧立在演武场上,直接开了擂台,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打得全军都服了她。
叶枝嚯了一声。
还不止呢,我兴致勃勃地补充,后来东瀛大军犯境,她带着一小队人马千里奔袭,反复滋扰,最后仗着自己身轻个小、身手敏捷,生生取了那敌将的项上人头。班师回朝的时候,民众的呼声都快把王都掀翻啦。
叶枝听得好笑,往我嘴里塞了块甜蜜饯: 说得这样高兴,跟你亲眼见过似的。
见倒是没见过,我有点不好意思,你知道,我不太能出门。不过,念念真的是个厉害的姑娘,陛下封她为『伏波将军』,城中男子亦十分敬她。
他们不是敬她,是敬强者。
我嚼着蜜饯,不太明白叶枝的意思。
天逐渐黑了,显得街道的灯火愈发明亮起来。叶枝立在光里,一身深竹月的轻衣朴素又孤冷。
畏惧强者,是人的天性。尊重弱者,才是人的教养。
她语调轻松,话锋一转。
还想吃什么?
我忙指街角: 李家鸡杂我馋那家好久了。
好。
叶枝往街角的李家小吃走了几步,望着那边挤得密密匝匝的人群皱了眉,退后两步,将怀里装着蜜饯的纸包塞给我。
你就别去了,在这等我。
18
叶枝迅速没入人群。
我百无聊赖地站在原地,看着过往行人或喜或嗔,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忽然,我听见不远处传来喧闹声,似乎是当街起了什么争执。
我虽没有看热闹的爱好,但那帮人动静太大,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连人潮都散开了不少。
循声望去,几个彪形大汉正对一名弱女子拳脚相加。
那女子身材纤瘦,被为首的大汉掼到地上拖行,已然满身血污。
有围观的人看不下去,试图阻拦,被那大汉一个眼神狠狠逼退。
少管闲事老子管的是自家婆娘
人群便又退了几分。
我站在街边,周遭的议论声顺着夜风飘进耳朵。
被打得这样惨……怕是偷男人了……
可说呢……她若要没错,这男子何至于此……
这男子看着也是老实人,定是被逼……
那女子却倏然从地上狠狠抬起头来,声嘶力竭地吼道: 我同你没有关系
装贞洁烈女你也配
大汉攥过她的脖颈,又是力道十足的一巴掌。
女子被打得几乎痛晕过去,一双手脚却依然死死地挣扎着,甚至张了口狠咬。
大汉愈发狂怒,周围人面露惧色,愈发不敢上前。另几名男人作壁上观地看着这一幕,仿佛不是在看着一桩恶行,而是在观赏一场好戏。
我攥紧指尖,只觉胸中怒火翻滚,灼得人窒息。
旁人或走或避,我听见有人低声道: 快去报官。
我回过头,远远望见叶枝正拎着一篮子炸货,穿过人潮,向这边行来。
大汉没有停下的意思。我走出去阻拦,伸手扯他的手臂。
周围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正打得眼红,几乎是立刻就使力将我甩远。
滚开
19
简直是胡闹
回到东宫后,百里临震怒。
谁给你的胆子上前阻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立在他跟前,望着满地的碎瓷片,垂着眼没有应声。
他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只是可惜了那只黑釉茶碗。
彼时闹市上我被男子甩翻在地,好在只砸出几块瘀青,磨破点皮,外在并不容易看出来。
之后叶枝和官差先后赶到,叶枝百般忍耐下,并未对闹事男子下重手,只将其压制在地,用一副银晃晃的镣铐将其束住,以便捕快带回官府。
得知我的身份后,一众官差大惊失色,快马加鞭地一竿子捅到了上边。
于是不止端坐东宫的百里临,连相府都被惊动。若非宫门落锁,大约我爹娘今晚就要来东宫兴师问罪。
问我的罪。
百里临见我不答,怒气更盛。
为什么不即刻回宫为什么要去抛头露面你心里,究竟还记不记得你是东宫的太子妃
臣妾记得。
孤原以为你行事一向谨慎,最是懂事知礼,断做不出这样的事。可这次若非那个穿越女出手,官差又恰好赶到,你会变成什么样子,你的名声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想过吗?
我顿了一瞬,依然低着眉: 她不叫穿越女。她有名字,叫叶枝。
百里临被我气笑,捏紧了拳。
林鹊,你现在是为了旁人在顶撞孤?
我抿着唇,没有言语。
我望见他玉白绣金的袍摆,灿烂华贵的五爪龙纹由金线织就,即便在夜里也熠熠有光。
是了,我的夫君,是尊贵的皇太子。
我怎么能忤逆皇太子呢。
肩上的伤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我闹市那一下摔得有多重。
可我不能动。
孤在问你话
我忍着痛,温声回答: 是臣妾的错。臣妾思虑不周,给殿下添麻烦了。
百里临的拳似乎攥得更紧,声音却既低且痛。
你总是这样……看似事事顺从,却所有情绪都向里收,不给孤半分机会。孤在你眼里,就这样不可依靠?明明以前……
死寂。
不知为何,百里临生生止住了话。
窗外风声鼓噪,我沉默着,拖着身体跪下。
百里临的手落在身侧,连骨节都用力地泛着白,而我就像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继续兢兢业业地,重复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是臣妾的错。让殿下失望了。
百里临紧盯着我,随后,骤然掀翻桌上的砚台。
不成体统
墨汁溅了我一身。
他怔了怔,好像连自己都没预想到这个后果。
他的眼神显而易见地慌乱起来,神色却依然强自镇定地维持着体面。
甚至,他的身体还违和地向前一步,下意识地伸手想替我擦净墨迹。
我头一偏,避开了。
不敢叫殿下脏了手。
丫鬟柳絮在一旁不敢上前,欲言又止。
百里临莫名其妙地又发起了火。
他的手在半空滞了一会儿,僵硬地放下。
谁敢替太子妃说话就一道跪着
你骂够了吗?
叶枝从门外迈进来,语气微愠。风尘仆仆的样子,大约是刚从官府被问完话回来。
她伸手想将我拉起来,我守着规矩,竭力定在原地没动。
见状,叶枝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索性将我打横抱起来。
身子倏然悬空,我怎么也没料想到这个发展,慌忙想要挣脱。
她却轻巧地控住了我。
别动。你不是受伤了吗?
当时的情况,她果然还是看见了。
我心虚地没作声。
反倒是百里临闻言,神色顷刻苍白至极。
阿鹊,你……
叶枝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抱着我,转身就走。
百里临咬着牙追了两步,习惯性地命令: 放下她。
叶枝不理他,自顾自地向外行去。
百里临吼道: 孤叫你放下她
生气?那你报警吧。
叶枝大步走到门口停下,有恃无恐地回头,与他对望。
妻子遇险,你一不问她是否受伤,二不问她是否受惊,三不问她事件因果。翻来覆去、字字句句,满口规矩体面、女子名声。怎么,当街行凶的是她吗?她给你们皇家丢脸了吗?
我和百里临都听得愣怔。
叶枝却好像当真动了怒。
什么规矩体面什么女子名声你不是太子吗百里临让这个国家长治久安,天下太平,不是你们这些皇权者的责任吗你的本事,就只是在家中对着妻子恶语相向吗
百里临被她震慑,一句话也说不出,望向我的眼神复杂难辨。
我揪着叶枝的肩,小声道: 枝枝,够了。
叶枝却仍不愿放过他。
去吧。去告诉官府,告诉他们小鹊儿犯了多大的错,把她抓起来吧。去啊
她盯着他,眸光狠厉,咄咄逼人,像是笃定着什么一般,狂妄而嘲讽。
百里临,你舍得吗?
20
直至叶枝将我带到房中匆匆放下,我都有些没缓过神。
回过神后,我第一反应就是想要回过头找百里临。
叶枝一把拽住我。
你还没被骂够?
不是的,我着急地解释道,太子殿下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
他只是担心你。
我被抢了话,一时不知如何接下去。
叶枝却好似会读心一般,有条不紊地将我心里的话说了个遍。
『他只是不善表达』,『他只是不知道我受伤』,『他只是有身为太子的责任,身不由己』。
窗外是清丽无匹的月色,叶枝站在月下,方才的戾气消散无踪。
人都喜欢给自己喜欢的人找借口。小鹊儿,你没发现吗?你真的好会帮百里临找借口。
我有片刻的窒息。
仿佛心底那些无色的丝线,一瞬间都似海潮一般,层层叠叠地翻涌上了满是月光的海面,争先恐后地,扑向岸边。
叶枝望着我,眼神柔润冰冷,像一杯在夜里放凉的龙井茶。
承认吧,林鹊。你根本没有你自己以为的那么不在乎百里临。
21
我沉默,叶枝跟着我沉默。
许久,她问: 今天走出去救那个女孩子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
不对吧。叶枝道,你这样的性格,不可能什么都不想。
我强撑起一个笑: 我不过一介女流,能想什么。只是头脑发热,就那样做了。
不,她否定,你知道市集人多,那些人无法逞凶太久;知道我正向你这边走,必会出手;知道有人报官,官差正在赶来。你还知道,那个姑娘虽被打得惨烈,但如果真去了官府,这类寻衅滋事十有九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是再有些弯弯绕绕的路子,或许连府衙大牢都用不着进。但是,如果这事牵扯到你,那就不一样了。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你是华阳的太子妃,如百里临所说,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室的脸面。但也正因如此,不论是皇家还是相府,都不可能放任你被一个平民伤害。你可能会挨一顿骂,那个凶手面临的却会是极其严酷的惩罚。那个姑娘,也就得以获救。
叶枝顿了顿,言之凿凿。
林鹊,你是故意的。
你想多了,我扬起笑,这都是你以为。我并没有这样想。
是吗。叶枝靠近我,伸手碰了碰我的眼下,那你为什么要哭?
啊。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随后,我的喉咙就像是被水糊住一般,难以发出声响。
我再说不出狡辩的话。
我拼命地想要擦去眼泪,奈何刚刚溅在我身上的墨点有一些就沾在脸上,被这样一抹,更显得我狼狈不堪。
别弄了,小花猫。
叶枝叹了口气,去拧了块湿帕仔仔细细地给我擦脸。
原先我觉得你单纯,现在看来,倒不好说。大小姐,我是该说你聪明,还是说你傻?
我红着眼睛,垂头不说话。
她说: 凡事都有万一。如果那个男的突然发疯呢?如果他被你激怒,不打那个女孩,掉过头来打你呢?他又不知道你是谁,他把你打死,大不了一命换一命。你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样煞费苦心,以身涉险,你都不会害怕的吗?
刚刚停下的眼泪又接连不断地滚了出来。
我压抑着抽噎。
害怕,我呜咽着说,叶枝,我好害怕。
我怕痛。
怕见不到爹娘。
怕到死也没听百里临说一句喜欢我。
怕我不在,叶枝会被其他人刁难,怕她不能顺利回家。
有些情绪并不是一瞬间袭来的。
就像下雪的时候,我并不会觉得有多寒冷,但到了雪化那天,我却会被冻得发抖。
此刻,我也在发着抖。
叶枝像哄小孩儿一样拍了拍我的背。
我哭得更凶了。
在她的面前,我心上日积月累才勉强搭就的铜墙铁壁,仿佛顷刻间化作了不堪一击的纸张。
我好像又成为了那个藏在假山中的小林鹊,一语不发,一声不响,却期盼着能有一个人穿过无边黑暗,心领神会地找到我,抓紧我,拯救我。
以及,照亮我。
我埋进叶枝胸口,大哭着,断断续续地说话。
可是……如果我不帮她,就没有人会帮她了。
22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多善良的人。
更不觉得自己能成为什么英雄,济世苍生。
我怕死、怕痛、怕黑,甚至怕路边飞舞的小虫。
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告诉我,我要适可而止,要明哲保身,要绵里藏针。
最好,我要摒弃我的善良,深藏我的爱恨,扼杀我的不忍,去成为太子临乃至未来新帝,最宁定的一方砚。
皇室就像一座囚笼,以前的我,总是平静顺从地望着那些鳞次栉比的笼条,从未想过反抗,也从未想过逃脱。
毕竟这一切从来如此。
但在看到那个被打得血淋淋的姑娘时,我破天荒地想要任性一次。
我撞上了那个鸟笼。
我问叶枝: 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叶枝摇了摇头。
她用掌背抹去我的眼泪,语气带着令人舒畅的凉意。
做得很好。
我的脸上依旧泪水涟涟。
叶枝耐心地抚着我的脸颊,道: 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林鹊是怎样的人,也比谁都清楚林鹊想成为怎样的人。善良、勇敢、温柔,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东西,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要追求的东西。你不应该觉得难过,而应该感到骄傲。
我可以做自己吗?
当然可以。
月光慈悲地照进窗棂,在地上投下了阴影。
然而叶枝却放开我,退两步,袖起了手。
回去吧。
欸?
不是想去找他吗?
我愣愣地看着她,好久才反应过来。
叶枝移开眼: 还不去。是要睡我这吗?
我下定决心,转身去拉开门。
门外皎洁的月光无遮无拦地落在了我身上,她却又倏然唤我的名字。
林鹊。
嗯?
我回过头去,叶枝依然不看我。
她微微拧起眉心,像是有什么话在嘴边,却犹豫着,迟迟没有说出口。
我疑惑地喊: 怎么了,枝枝?
我站在透亮的月光里,而她站在窗棂交织的阴影下,侧脸半明半暗。
她说: 就当我是多管闲事吧。
我有点没听清: 什么?
叶枝叹了口气,神色透出一丝挫败和无可奈何,但到底是将话说了下去。
老实说,今天这件事发生后,我是挺担心你的。她停了停,又道,但是,我担心也没什么用。
她望着繁复的窗格,声音轻淡又温和。
我只是一个朋友而已。
是重要的朋友。我纠正。
叶枝自顾自地说下去: 或许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世界。到了那一天,我没办法再给你买莲花酥,没办法在你危难的时候出现,更没办法在你难过的时候,替你骂百里临,或是给你一个可以痛痛快快哭出来的地方。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她打断我,你看上去不是那种不好惹的类型,如果有人想要欺负你,你不可以对这种人善良。这世上很多事情没有对错,生活中也没有完美的处世之道,你一定要学会取舍。
我明白叶枝的意思,今天的事,我到底还是冒险了。
抱歉,我自责道,我这样的人……一定让你觉得很麻烦吧。
我没有觉得你麻烦。我永远不会觉得你麻烦。但是林鹊,变强吧。
叶枝终于看向了我。
变得更聪明,变得更坚强。只有你真正地强大起来,才能去面对这世上所有的险恶,才能好好地保全你真正想做的自我。
我不是说你现在不好,但真的,成长吧。
自信些。
骄傲些。
强势些。
坚定些。
那我就不会总在深夜里,多出些无用的担心了。
她的目光像皎月一般清亮坦荡。
有一些东西仿佛就在夜色中浮沉。它们无法触摸、无法捕捉,就像今晚的明月,虽然照耀着我,却永远不可能为我停留。
月亮会落下,太阳会升起,叶枝会离去。
起风了,晚风依然很温柔。
叶枝走过来,将我推出门外。
我刚刚想说的就是这些。晚安。
23
我回到寝殿时,百里临不在。
柳絮说,他一个人在我的寝殿外站了很久,最后扭头去了书房。
柳絮问: 娘娘……要去找殿下吗?
我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不去了。
百里临本来就很少和我睡在一起,东宫的书房反倒睡得更多。
身为皇太子,他一向政务繁忙,大约今晚也是焦头烂额。
没必要去打扰他。
我心事重重地睡下,第二天醒来,柳絮却支支吾吾地告诉我,相爷和夫人来过了。
我惊坐起来: 阿爹和娘亲现在何处?
他们来得早,被太子殿下挡回去了。殿下说娘娘您受了惊,不让打扰。相爷为此还骂了好一阵,说殿下太惯着你。柳絮嘀嘀咕咕,殿下哪里惯着您了,明明昨天还……
我缓了一口气,接着问她: 太子殿下呢?
殿下交代完就出去了,走得很快,像是急着去处理什么事。
知道了。我说。
柳絮却站在我身侧,吞吞吐吐地似乎还想问些什么。
我缓声问: 怎么了?
娘娘……今日给太子殿下的汤,还送吗?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该要送汤的。
百里临用功太过,时常不知缘由地头疼。于是我问御医讨了方子,每隔三日便做药膳给他,也会根据季节时令调整配料。
我幼时就对行医制药很有兴趣,还有幸跟着府上的名医学过一阵,只是后来,百里临成了太子,我也成了准太子妃,阿爹就再不让我学那些了。
有时候想想,我还是很喜欢以前。
曾经,百里临也坐在朱红的宫墙上,眉扬目展地向我描述他企盼的那个未来。
他说: 阿鹊,我要成为华阳最厉害的大将军成为赐皇兄的左膀右臂,替他上阵杀敌到时候,你就和我在一起
和临哥哥在一起做什么?
你……你不是想做大夫吗?你待在我身边救死扶伤,我们就是最厉害的将军和最厉害的大夫你医治我,我保护你
幼小的我听得欢欣鼓舞,紧紧握住他的手指: 好一言为定
那个时候,百里临的眼睛里好像放了一整轮太阳,灿烂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目光,又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
我与百里临,究竟是怎么一步一步到了这样的境地呢。
娘娘,柳絮唤我,您在听吗?
我回过神。
要送的。我说,去准备吧。
可是……柳絮红了眼眶,殿下昨日对娘娘那样凶……那个砚台,是娘娘十三岁那年特意找工匠定做的,上边还有娘娘拿回来之后亲手刻的小章。殿下平日也一直放在书房,宝贝得很,怎么能……
不碍事的。本宫找人再做一次就好了。
柳絮赌气地咧咧: 那也不是原先的那方砚了。
你怎么比本宫还难过似的,我板起脸,不许哭姑娘家家,哭了就不好看了。
柳絮一向听我的话,闻言立即拼命忍住,两包眼泪蓄在眼眶打转,看了好不可怜。
我哭笑不得。
好啦,真是傻姑娘。
此时叶枝一身劲装,神清气爽地走了进来。
柳絮缩了缩脖子,倒是没逃。
叶枝瞥了一眼她的红眼圈,诧异道: 怎么,我就这么吓人?
柳絮别扭地嗫嚅: 不是……不是你。
叶枝往她怀里丢了包糖,小姑娘登时两眼发光,忘记要哭了。
玩儿去吧,叶枝道,我和你们娘娘有事要说。
24
一大早,叶枝就去打听了情报。
她告诉我,昨晚当街行凶的那泼皮,原是附近的一个泼皮,仗着自己表舅是个小官,在附近的街市作威作福。
他叫姜浩,强抢民女不是一两次了,叶枝坐在红檀木太师椅上,悠悠地抿了口茶,追不到就死缠烂打,死缠烂打不行就霸王硬上弓。把姑娘弄到手,然后玩完就丢。
……畜生。
更可恨的还在后头。那姑娘叫蓝心,原本已经和心上人定了亲,只差过门。运气不好,洗衣服的时候,被姜浩看上了。
叶枝眼眸低垂,手拨拉着茶碗。
那之后,姜浩便缠着蓝心,蓝心自然是誓死不从。直到有一天,姜浩找了个机会,将蓝心抓走。
我攥紧手指: 她被……
叶枝点头。
这是皇城
我气得发抖,难以置信。
她未婚夫呢?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欺负?
未婚夫?叶枝嗤笑了一声,姜浩将这事大肆宣扬,蓝心的未婚夫婿听闻后,立即与她解除了婚约,很快求娶另一家的『清白』女子,还骂蓝心是『不知廉耻的破鞋』。
为什么……
很奇怪吧。叶枝静静垂眼晃着茶碗,明明她是受害者,明明她痛苦、惨烈、无辜,可最后被辱骂、被诟病、被瞧不起的人却是她。那个姜浩,倒是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若是没有你,不知还要逍遥法外多久。
我难受得说不出话,拿着茶碗的手不住地颤抖,几乎拿不稳。茶水泼在裙摆上,晕出一块深色的茶渍。
蓝心呢?我问,蓝心她后来怎么样?
已经送到医馆了,大夫说好在没有伤到要害,休养一段时日,应该没什么大碍。
我松了一口气。
至于姜浩……叶枝补充,不用担心。你夫君已经亲自去办了。
25
午间的时候,外边传来消息,姜浩被干净利落地赐死,午时就行了刑。
我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百里临的缘故,不过我很庆幸,至少往后蓝心不必再受到骚扰和威胁了。
我为百里临炖好汤,坐在书房等他,想着等他回来后与他好好谈谈。
然而,我等到晚膳的点快要过了,也没见着百里临半点影子。
我忍不住走出去,正好见着一名侍卫在外请求通禀,见了我后,立即毕恭毕敬地行礼。
属下有事禀告太子妃。
我便问他: 是太子殿下命你来的吗?他为何还未回宫?
回太子妃,属下正是来禀告此事,侍卫道,太子殿下被摄政王殿下逮住,抓去喝酒了。摄政王殿下说,太子殿下冥顽不化,他替太子妃调教调教,叫太子妃不必谢他。
我听得笑起来: 呀,六皇叔回来了?
是,主子今儿个刚回来,侍卫也笑,给太子妃和各位公主、娘娘都带了礼物,想必不日便会送来。听说,给太子妃的礼物还有几分特别。
皇叔费心了。替我向皇叔道谢。
还是太子妃亲自谢吧,侍卫朗笑道,主子可喜欢来东宫了。
侍卫拜别我,闪转腾挪,转瞬就消失了,看得出身手不凡。
叶枝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旁,感慨: 什么时候东宫也能有这种侍卫。
我笑着去晃她的胳膊: 东宫这不是有你吗?
她一脸无奈地用手指把我往上凑的脑袋顶开。
少来。她假意凶我,又朝侍卫离去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那摄政王又是什么人?摄政王不待王都,他摄哪门子的政?
你说六皇叔?他可是个妙人。
左右叶枝来了,我也不再急着等百里临。
近日春光好,日落的时间也逐渐变晚,我同叶枝立在院中,正望见壮美的夕阳。
远处暮霭沉沉,晚霞漫天,倒是一幅叫人心旷神怡的好景致。我索性让柳絮端来茶具,又取了去岁的雪水,细细地烹了茶。
六皇叔百里晃,是先帝最宠爱的孩子,天纵之才,文武双全。说起来,当初先帝还是一度属意他做新君的,我将第一泡沸水冲过的茶汤丢进茶洗,随后将第二泡茶呈给叶枝,但六皇叔对做皇帝半点兴趣也没有,整天沉迷诗词歌赋和琴棋书画。因为这个,他当初没少挨先帝爷的打。
怎么会有皇子不想做皇帝?
好像不止是六皇叔,我回忆了一下,我阿爹说,那会儿谁都不愿意即位。只是六皇叔嚷得最大声,说什么,『皇帝就是倒霉蛋,谁做谁是大傻蛋』。最后,还是如今的陛下下棋输了,认命接过了这个担子。
叶枝无语凝噎,半晌说: ……先帝是被他们气死的吧。
我抿了口茶: 至于『摄政王』这个名头,是临殿下刚任太子那会儿,陛下设的。陛下将六皇叔抓回来,逼着他辅佐太子。后来太子殿下长大了一些,六皇叔就甩手不干了,只是这摄政王的名号还是保留了下来。六皇叔说,这称呼挺威风的,留着也好。大家就继续这样叫了。
叶枝沉思了一会儿,一脸嫌弃地评价: 听起来像个有大病的。
26
叶枝喝完茶就说冷,猫回她的侧殿里去了。
我知道她定是又要翻墙出去逛,但也言笑晏晏地没点破。
她身上一直带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比如上次街市上用来束缚凶徒的镣铐,与我以往见过的镣铐不同,更为轻便耐用。
我至今不知叶枝究竟都带了些什么,只知道那些工具结实冰冷,都有特殊的用法。
告别叶枝后,我回小厨房将汤又温了一遍。
看了几卷书,及至月上中天,百里临都未回来。
我脱了外衣,如常就寝,几乎就要睡着时,却依稀听得门开的动静。
我强撑着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唤: 殿下?
帷帐重重,随着来人的行止旖旎翩飞。
视线因为突然涌入的光亮还有些模糊,我尚未看清来者,便被那人扑了个满怀。
清雅的书墨香混杂着辛辣的酒味浩荡地袭来,我措手不及地接住他,倒在了榻上。
鼻尖认出了他的气味。
但,身上的伤口被压得有些疼。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伸手推了推他,小声道: 殿下,好重。
27
百里临埋在我怀中,手臂渐渐收紧。
月光从窗外打进来,稍稍擦亮了空旷的寝殿。
寂静浓稠的黑暗中,百里临的呼吸烫得叫人无法忽视。我费劲地半支起身,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阿鹊。他闷声道,我知错了。
我挣开他,手指拂过他的鬓角: 殿下喝了多少酒?
百里临不答,顺势将侧脸贴上我的手掌。
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发烫,鼻息几乎将我的掌心灼出氤氲的水汽。
那些水汽汇成溪流,琤琮地流进我的心里。
我想将手抽回,却被百里临使力握住,微微偏了头,像是不解。
他抬起眼,光在他微湿的瞳仁中明灭,衬得他像一只被遗弃的幼犬。
我感到荒诞。
他望着我: 对不起……我惹你生气了。
殿下醉了,我耐心道,臣妾唤人来照顾您。
百里临仿佛没有听进去。
他垂下眼,卑微而虔诚地亲吻我的手心。
我被激得蜷起手指,心上像是被砸下无数刀剑,疼痛而沸反盈天。
我努力撑起笑,回过头去哄他: 臣妾没有生气,殿下松手好不好?
不好。
我生出一丝与小孩子对话的无奈感: 为何不好?
百里临静了静,声音极涩。
我不想再弄丢你了。
28
夜风幽咽,百里临将我扯回去,从背后环住。
我若是有尾巴,这会儿应该已经炸了毛。
风撞击云窗,发出微弱的脆响。我慌乱得像一把拉满的弓,紧张到极致,反倒显得平静。
可过了许久,百里临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我略略找回声音,试探性地唤: 殿下?
没回应。
他的额抵在我后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羞耻的热度。
听着他的呼吸逐渐平稳,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
百里临已经睡着了。
他本就不擅酒,即便这几年宫宴迫于太子的头衔应酬,也都是浅尝辄止,遑论喝醉。
过去百里临说: 君子慎酒。
此时,我却有些庆幸他今夜的放纵,让我得以在这样混沌的暗夜之中,久违地端视他的面孔。
这些年来,百里临究竟改变了多少?
他不再劲装疾服,策马长街;不再会在看到我时扬起唇角,笑着招手;不再抓着我的手,肆无忌惮地跑过宫道。
东宫的风这样冷,冷到能将一个少年眼中的火焰尽数吹熄;东宫的风又这样重,重到能将所有的企望、所有的幻想、所有的任性,都沉沉压进一个人心底最深处。
我的少年本该做烈烈燎原的山上火,偏偏被捧上山巅,做孤冷无俦的云间月。
我何尝不知他难过。
他一步一步朝着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攀登,而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嘴角的笑一日日淡去,看着他的眉间逐渐皱出痕迹,看着他从神采飞扬,变得正言厉色。
就像一把剑,悄无声息地沉入海底。
我什么也没法做。
陛下缠绵病榻,黎民翘首以盼,他是皇室的太子殿下,不是我一个人的百里临。
我伸出手,认真抚平他的眉心,偷吻他紧闭的眼。
百里临似乎在睡梦中感觉到了什么,本能地将我拥紧,含混地喊: 阿鹊,你在哪啊?
我在这呢。
帷帐缭乱,我摸索着捉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
你没有弄丢我。
29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百里临却并没有躺在我身边。
殿外鸟雀啼鸣,日光和煦,想来是个好天气。
晨起口渴,我哑声喊了几遍柳絮,都没得到回应,只得散着头发,独自披衣起身。
吹进殿内的风带着甜腻的花香味,我取了木簪绾起长发,用清水将自己收拾妥帖后,推门出去。
意外地,我在门前见到了百里临。
殿下,我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您怎么坐在这儿?
百里临坐在檐下的台阶上,身上穿的还是昨晚的锦衣。听见我的声音,他回过头望,耳尖悄然泛红。
四下无人,侍从和丫鬟们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我冲他伸手。
百里临犹豫了一下,将手放上来,局促地握紧了我的指尖。
我将他拽起来,他站定后,却又略略向我靠近了一步。
昨晚,他目光闪烁,耳朵已然彻彻底底地红了,弄痛你了么?
我迅速地回忆了一番。
百里临进门那会儿,我的淤伤确然被他压得有些疼。
于是我诚实地点了头: 是有些疼,不过不碍事。殿下不必自责。
百里临的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懊恼。
我不由伸手扶上去: 殿下怎么了?脸这样烫,怕不是染了风寒。臣妾这就去找……
别去
百里临倏然拉住我,将我扣进怀中。
我愣在他怀里,好半天才道: ……御医。
孤没生病。
可是……
阿鹊,他语气沮丧,对不起……
我被动地环住他的后背,有些许不知所措。
我是个混账……明明这样的事应该你情我愿,但我……我不清醒。我逼得你很疼,是吗?
30
刹那间,我脑中乱七糟的东西轰然炸起,如电光石火一般掠了过去。
昨夜百里临喃喃好热、难受,我担心他睡得不舒服,就替他去了外袍。
那会儿他嘴上虽嚷着热,手却将我抱得死紧,怎么也不愿松开。我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将他的外衫鞋袜剥了去。
夫妻之事,从前相府里的嬷嬷倒有浅浅教过我,但终究是雾里看花,没有学得太明白。
此刻回过味来,我也有些脸热。
所幸现下我藏在百里临怀中,他瞧不见我的神色。
是我强求,百里临喃喃,成亲是,此事亦是……
我被他说得一头雾水。
我与他成亲怎么就变成是他强求?
虽说是陛下和阿爹的意思,但我哪里表现过不情愿了?
百里临却还将我抱得更紧: ……我对不住你。
我听着他的话,冷静下来,突然就起了捉弄的心思。
是呢,我压着笑,昨夜殿下未免太不饶人。
百里临的身子明显又僵硬了几分。
我踮起脚,俯在他耳边吐息: 就这样喜欢臣妾么?
百里临张了张口,并不应声。
他避开我的目光,眼里满是羞恼。
我放下脚跟,又道: 殿下昨夜醉酒,说什么都要睡在脚踏上,臣妾怎样劝您都不听。将您弄上床,确实累得臣妾全身都疼。
百里临静了静,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半晌,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喊: 林、鹊。
恶作剧得逞,我立即挣开他,笑着向院里逃。他却果断地抓住我的后衣领,好整以暇地将我拖了回去。
我就像被捉住后颈皮的猫,瞬间没了张牙舞爪的底气。
百里临步步紧逼,手掌护着我的后脑,将我撞在廊柱上。
我不由缩了缩。
他低头睨着我,一双眼邪气流窜,凉得几乎翻出下三白。
孤的太子妃,什么时候学会捉弄人了?
不妙。
我好像……有点得意忘形了。
背后是冰冷的石柱,百里临扣着我的腰,愈发靠近。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咳。
31
叶枝站在不远处,神色波澜不惊。
差不多得了。
她身边站着熟悉的三个人。
百里念双目圆睁,正津津有味地吃核桃仁。
易见左手挎着个小篮,右手拿着把核桃钳,正在给百里念夹核桃。
摄政王百里晃摇着玉骨扇,五彩斑斓的衣袂随风晃荡,错杂灿烂。
他站在一身素裳的叶枝右侧,仿佛一只开屏的孔雀。
孔雀说: 继续啊。
百里临别开脸,似乎相当不想面对当下的状况。
我聪明地从他的手臂下钻出去,规规矩矩地站到一边,将在场诸位问候了一遍。
六皇叔,公主殿下,驸马爷……枝枝。
只有叶枝嗯了我一声。
百里晃停了扇,挑了挑眉: 怎么就不继续了?本王看得正起劲呢。
就是就是,百里念也跟着嚷起来,我还道太子哥哥是块木头,没想到私底下这么强势。配上皇兄这皮相,便是南风馆最好的小倌也比不上
易见猛然看向她: 你怎么知道南风馆的小倌什么样?
够了百里临恼羞成怒地喝止,这里是东宫谁准你们擅自进来的成何体统
叶枝道: 我住东宫。
易见甩锅: 我跟媳妇来的。
百里念再甩锅: 我跟皇叔来的
百里晃顿了一顿,漂亮的孔雀眼生生挤出两滴泪。
临儿真是大了……对亲叔叔都敢这样凶了。
百里临: ……
32
百里临拿他这个皇叔一向是没什么办法的。
直到我们几人都在正厅坐定,百里临都还沉着一张脸。
百里晃倒不介意,无所顾忌地与他勾肩搭背,絮絮地调笑。后来不知道百里晃是说了什么,百里临脸色一变,登时将架在自己身上的胳膊用力丢开。
皇叔慎言
百里晃手扶了个空,悻悻地提高音量。
怎么了吗?不行直说啊皇叔帮你治不丢人
不必
其他几人看着被追逐的百里临,眼神中都流露出一丝同情。
我对百里临的状况爱莫能助,转头问百里念: 你们怎么和六皇叔一道来了?
门口撞见的,百里念乖巧地捧着云片糕,我们原本想通禀,但六皇叔听说太子哥哥把正殿附近的宫人都遣开了,非说有鬼,带着我们一路摸了过去。
她将糕片细细嚼了咽下。
嫂嫂你别说,还怪刺激的。
我尴尬地扶住额。
那么,叶枝出声,你们原本是想来说什么?
易见如梦方醒,连忙搬出一沓书卷。
我测算出了下一次五星连珠的日子,所以想再来问问你,你真的确定要回去?
确定。叶枝扫了一眼纸上密密麻麻的符号,下一次是……一个月后?
准确地说,三十四天后。
叶枝垂眼摩挲过纸张,淡声问: 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也没什么,易见扶了扶眼镜,这事儿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你运气好,碰上我了。
说重点。
依着这古籍的描述,现代人从这个时空回去,会付出一些代价。
代价?
这个代价有可能是任何东西。换言之,你回去后,缺胳膊少腿也未可知。
我担忧地看向叶枝。
叶枝皱眉揉着太阳穴: ……就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有——易见精神抖擞地拉长尾音,我可是天才,怎么可能解决不了这种小小的困难呢?
我松了一口气: 真的?你保证能把枝枝安全地送回家?
我改良了法阵的构架。通俗点说,我把一个随机的变量给了确定的赋值。就像是在现代支付方式里,调整了优先扣款顺序。现在叶枝再进行穿越,系统只会从排序第一的卡里,扣除所需的金额。
叶枝领会到了易见的意思,追问: 所以,它现在扣除的是什么?
记忆,易见说,一言蔽之,你在华阳所有的记忆。
33
鱼食落入水中,惊起一片涟漪。
娘娘,柳絮纳闷地提醒,您都喂了一上午的鱼了。这些鱼都要被您喂得撑死了。
意识回笼,我看着池中摇头摆尾的锦鲤,迟钝道: 是吗?
是——柳絮拿过我手中的鱼食,您到底怎么了?连着几天都这样心不在焉,前几日熬汤误了时辰,喝茶又险些烫伤手,完全不像您啊。
没什么。
我拍掉手上的鱼食残渣,扭头走回殿内。
柳絮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我停下步子,问: 还有多久到春猎?
春猎?唔……大概还有十天?
柳絮一个不慎,撞上我的后背。
她摸了摸被撞疼的鼻子: 娘娘怎么突然问这个?往年春猎,也不见娘娘这样上心。
皇家春猎,是每年春季皇室宗亲的例行活动,一般开始于三月底,持续十五日。
易见上次说,下一个五星连珠之日,恰好就在春猎后。
也就是说,过完春猎,叶枝就会回到她的时代。
并且,她会忘记华阳发生的一切。
好事。我想。
她终于可以回到她的世界,继续做她想做的事了。
柳絮在我身旁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反应过来,笑得歉疚: 抱歉。我又走神了。
使不得您怎么说这样的话柳絮惊奇地瞪大眼,您是主子主子是不需要对奴才道歉的
忽然,一名大宫女在殿外叩了叩门框。
太子妃娘娘,她温善地行了个礼,皇后娘娘请您去一趟。
34
我跟着大宫女迈进坤宁殿的时候,皇后娘娘正坐在凉亭内,和一名身着异族服饰的少女对弈。
少女收着腿坐在石凳上,满身银饰,样式别致的黛紫色织锦衣露出精巧白皙的后腰,美得理直气壮。
如果我没猜错,这大约就是年前苗疆送进宫的那位圣女。
圣女没注意到我,托着下巴,手指犹犹豫豫地捉了颗棋子要落步,被皇后轻轻拦下。
不可以这样下哦,阿妩,皇后轻声细语,昨日才告诉过你,『相』有相眼。被堵住了相眼的相,是没有办法飞起来的。
我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静静地福身,没有作响。
皇后却像才望见我似的,笑眯眯地招手。
鹊儿来啦,快过来坐。
我听话地走过去。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坤宁殿,也不是我第一次见着皇后与其他后妃其乐融融。
皇后家世显赫,父亲是在先帝时期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覃侯爷。
覃侯是出色的政客,当年奔走列国,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使得南嘉、仙砚等国放弃连谋,转而与华阳建交,合力抗击西隼。之后开拓商路,至今还把握着西南要道。
皇后承袭门风,亦手腕过人,作为覃家独女年少入主中宫,多年来执掌六宫,从无错漏。
虽说当今陛下是个多情种,后宫中的花儿开了又败,一茬接着一茬,皇后的地位却一直相当稳固。
我谨慎地走到近前,苗疆圣女回头看我,一双眼睛像蝶翅一般扑闪惑人。
透过齐眉的刘海,我隐约望见她额角有块疤,突兀得可怖。
你是什么人?
我恭敬低头: 臣妾林鹊,拜见圣女大人。
林鹊,噢,就是小太子每次进宫都要提的那个姑娘?
皇后面露无奈: 阿妩,临儿岁数比你大。
管他呢。
圣女干脆利落地从石凳上跳下去,脚腕的银铃叮当作响。
她小跑到我跟前,伸出一双藕臂,笑盈盈地抱住我。
你真可爱,蝶妩喜欢你。
35
我没想到,鼎鼎大名的苗疆圣女会是这样的孩子心性。
都说苗疆那块地方龙潭虎穴,女子蛇蝎心肠,皆擅巫蛊之术。如今见了蝶妩,可知传言不可尽信。
蝶妩好动,没下多久棋便爬到院里的石榴树上吹叶笛。
我与皇后继续坐在亭中,婢女重新端来香茶,皇后取过一盏,润了润嗓。
先前听闻你在街市中为凶徒所伤,如今可好些了?
谢母后记挂,臣妾无碍。
本宫久居深宫,消息素不灵通。这两日方听下边的人说,你与新来的神女相处得不错。
我颔首: 叶姑娘是位出色的女子。
如此,本宫也安心了。
我微微一僵。
陛下有意让神女在春猎后正式嫁入东宫,皇后从容自若地盖上茶碗,你的意思呢。
我忍着心下刺痛,笑得柔顺: 东宫大事,儿媳不敢妄言。
皇后不置可否,描着鲜妍蔻丹的手指似有若无地在石桌上轻点。
鹊儿,你可知本宫当初为什么属意你做太子妃?
臣妾不知。
因为你懂事、乖巧,但不愚蠢。
她站起来,一边遥遥望着树上晃着腿的蝶妩,一边盘玩手上的金刚菩提手串。
那菩提子边缘都已玉化,看起来被养得很好,只是尺寸宽松,不似女子款式,倒像是哪位公子王孙的旧物。
顺着皇后的目光望去,阳光穿过叶隙落在蝶妩身上,衬得她灿烂又天真。
不像这个宫里的人。
这个宫里不缺听话的人,也不缺聪明的人,却很缺听话又聪明的人。
皇后温柔地看着我,我深深地垂下头,交叠双手高过头顶。
臣妾明白了。
你入东宫两年,仍没能为皇室开枝散叶,本宫不怪你。只是很多事,临儿任性,你不能跟着他任性。
她握住我的手,将我扶起来。
本宫听说,太子至今还常常夜宿书房?
殿下忧心国事,日理万机,常常在书房忙到深夜。臣妾不敢打扰。
国事固然重要,但皇太孙也很重要,皇后道,现如今,东宫除了你这个太子妃,半个侍妾也无。这在历来的皇子中,都是绝无仅有的事。
我恭顺地听着,并不言语。
本宫想,到时挑选两位良娣,同神女一道送入东宫。
我的手收进袖中,缓慢地攥紧。
耳边皇后的声音还在继续: 本宫和陛下商量过了,虽然依着先帝爷定下的旧制,历来神女入皇室都须为正室。可你是早定的太子妃,林相亦是华阳的肱股之臣。若真要以神女将你取而代之,恐引民间非议,也恐寒了朝臣的心。因此,你依旧会是东宫唯一的太子妃。至于神女,陛下会赐封她为『祥瑞太子嫔』。往后,你们就一同好好服侍太子殿下。
我喉头一堵,竟然应不出半个诺字。
见我没回话,皇后又和颜悦色地唤我的小名: 鹊儿?
臣妾在。
本宫相信,你会是最完美的太子妃,她微微一笑,不要让本宫失望。
我合了合眼,如常地挂起得体的笑容。
臣妾,谨遵母后教诲。
皇后再次握住我的手,安抚般地拍了拍。
她的手温暖干燥,此时却像冰冷的雪水一般,轻易就将我这些日子刚刚萌芽的妄想浇熄。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多难过。
我只是恍惚地想: 还好,叶枝就快要走了。
还好,只有我会被困在这里。
36
我走出坤宁殿,蝶妩仍坐在枝头。
三两只彩蝶就像有灵性一般绕在她身边,无忧无虑地翩飞。
她转头望见我,快乐地朝我挥手,露出一个可爱的小虎牙。
我亦冲她挥手。
我忽然想知道,如今成熟理智的皇后娘娘,是否也有如此年少烂漫的模样。
步辇向东宫行去。
柳絮随在一旁,却忽然回头望了望。
我问: 怎么了?
她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奴婢是在可惜。
可惜什么?
柳絮道: 蝶美人是苗疆的圣女,众星拱月,生得又极美。若肯顺从陛下,往后在宫中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苦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我没听懂。
什么叫,『她』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柳絮自知失言,轻呼一声捂住了嘴,又欲盖弥彰地压低声音。
娘娘你不知道,咱们这个蝶美人,侍寝第一天就将陛下刺伤,随后自己撞了柱。
我面色一凛,低声呵斥: 不得胡言
奴婢没有乱说,柳絮委屈道,宫女们都知道,蝶美人誓死不从。听说,是进宫之前有心上人呢。
柳絮又回头看了一眼。
什么心上人能比得上陛下呀。蝶美人糊涂。
我攥紧扶手: 后来呢?
后来?后来皇后娘娘出面,不知说了什么话,总之好歹是将蝶美人保了下来。再然后蝶美人醒来,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除了自己的名字外,什么都不记得,心性倒退稚如幼童,额上还留了好大一个疤,柳絮叹了口气,真是可惜。
风越过宫墙,吹得人有些冷。我拢紧身上的剪绒披风,瑟瑟出声: 于她而言,未尝不是幸事。
37
直到晚上在桌边刺绣,我都还在想蝶妩的事。
因为想得太过入神,连叶枝走进来都没注意。
叶枝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惊得一激灵,手上的银针刺破手指。
鲜血渗出,我嘶了一声。
叶枝将我拽到水盆边清洗伤口,语气无奈: 我算知道柳絮那丫头一惊一乍学的谁了。
我不服气地反驳: 你少乱讲我平日里端庄持重,哪里就一惊一乍了
她被我呛得面露诧异,眼里却升起微末的笑意。
大小姐最近脾气见长啊。
我有点脸红,但还是努力找补: 我可是太子妃……太子妃脾气大点,不可以吗?
太子妃不可以,但林鹊可以。
确认我的手指没有什么大碍后,叶枝放开了我的手。
走回房内,她拿起我刚刚在绣的东西,随口问: 在绣什么?看起来像是荷包,给百里临的?
给你的,我走过去,将针线拿回手里,仔细地绕好,你之前说你在现代的工作很危险,我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只能绣个荷包让你带着,保佑你平安了。
叶枝看着荷包,神色挣扎。
林鹊,她说,你知道我会忘记你的。
我的笑在嘴角僵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我知道。
我不躲不闪地扬起眼睛看着她。
叶枝盯着我,最后挫败地低了头。
荷包里会有香料。我的工作,不太适合带着有气味的东西。
我的脑袋耷拉下去。
……空荷包可以。叶枝别开眼,追补了一句。
那我不放香料我忙道,绣完了就给你
好。
我扬起唇角,叶枝看着我将刺绣收到一边,不自然道: 这点小事情,也值得你这样高兴。
当然高兴啊,我伏到桌上,你是我这些年交的第一个朋友。以前未出阁的时候, 我还常常和各家小姐们一起玩,嫁入东宫后几乎就没有了。也就只有念念,偶尔会来看看我。
十三公主心性率直,以后有什么事, 你可以多跟她说说。
以后,没有叶枝的以后吗?
她还是个小丫头, 我收拢思绪,微笑,说起来我还算是长辈,哪能劳烦她呢。
叶枝不以为意: 朋友间哪有什么劳不劳烦。
烛影摇红,我将目光转向叶枝,犹豫着又开了口。
说起长辈, 我今天……进宫面见了皇后娘娘。
哦,她说什么?
我想了想, 决定不告诉她春猎后成亲以及皇后娘娘要给宫里塞两个良娣的事。
她就快能回家了,这个节骨眼上, 我不想给她添堵。
没说什么,我小声搪塞, 皇后娘娘对我很好,只是, 我好像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叶枝静静地看着我。
我被看得心虚。
似乎我在叶枝面前总是无所遁形,她总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要逞强, 她叹息一般地说,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吧。
我自嘲地苦笑: 不行。那样可就不是完美的太子妃了。
那就不完美好了。
我愣怔: 什么?
叶枝吐字清晰: 谁说你必须完美?
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微微睁大了双眼。
林鹊,别把自己逼得太狠了。弓弦绷得太紧会断,人也一样。虽然每个人都会死,但不是每个人都真正地活过, 她郑重地看着我,我改变不了其他人, 可至少希望你,不要做活着的死人。
我的唇止不住地颤抖。
我竭力将唇咬紧,镇定心绪, 最后避开她的目光: 枝枝,我没有选择的权利。你知道的。
如果有呢?
……什么?
如果我说,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