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富大贵固然重要,只是,我真的不想再受苦了。
可阎王说: 如果是成为陈红英家的骡子呢?
我愿意。我没有任何迟疑。
因为陈红英是我的妻子,我们还有两个孩子。
守护他们永远是我的使命,即使让我成为一头骡子。
1
于是,我作为一头骡子,出生在 1982 年的一个春夜。
听声音,为我接生的人有大哥赵强和我妻子陈红英。
他们在讨论我会不会因为早产而夭折。
记得我离世前,家里的母马已怀孕九个月,没想到我竟成了它的崽。
投胎时刚过七七,算算时间,我确实没有足月。
陈红英很担忧: 它会不会冷?用干草帮它擦擦。
不能,牲口都护崽,在吃奶前最好不要染上人的气味。
唉
陈红英只能作罢,幽幽叹气,在一旁干着急。
初为牲畜,我虽做足了心理准备,可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我的马妈妈已生过一次,有些经验。
它艰难地挪动身体,用温暖的舌头舔舐我的身体,非常有耐心,清亮的大眼既悲悯又慈爱,清晰地倒映着我的模样。
耳朵大大,眼睛大大,还挺好看的。
渐渐地,我感觉身体越来越暖和,四肢也有了力量。
赵强说: 我看问题不大,半夜前能起来吃奶它就能活。
陈红英明显松了口气。
大哥,你回去睡吧,一会儿大嫂又该骂人了,这里我守着。
赵强应了一声就离开了。
陈红英蹲在一旁看我,她憔悴了不少,眼里是抑制不住的欣喜和担忧。
小崽子,你可一定要活下来,以后家里就指望你了。
你不知道,大嫂闹着要分家,她欺我没男人,什么有用的都不想给我,却要把妈塞给我养。
我是用我男人一半的抚恤金才换来了你,你可要争气啊。
说到此处,陈红英红了眼眶,隐有泪光闪烁。
我也有些心疼,原以为上一世能跟她白头到老。
日子苦点也没关系,哪知意外却毫无征兆地降临。
难怪阎王说我是陈红英的骡子,原来是这样啊。
只是,我那大嫂心也太黑了。
我是征集去修铁路的民工,在爆破时被意外炸死。
当时,一个月三十六元工资,人没了,按政策一次性补贴半年工资。
二百多块钱呢,她竟然诓走一半,一点亲情都不顾念。
大哥是个妻管严,定然也是由着大嫂作妖。
我不在,陈红英肯定受了不少欺负。
分开过也好,免得受气。
只是,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娃外加一个老娘,这日子想想都艰难。
以前我是她男人,如今我是她的骡子。
我绝不让她再受欺负。
想到这儿,我尝试着站起来。
2
我吃到了母马的奶,我活下来了。
第二天,我就见到了我的两个娃,五岁的儿子赵小北和三岁的女儿赵小露。
他们都跑来看我,眼睛亮晶晶的,一脸欣喜。
赵小北想来摸我,又有些畏惧。
妈,你说这小骡子是咱们的?
陈红英若有所思: 是咱们的,你要照顾好它,它是你爸半条命换来的。
赵小北一脸天真: 爸爸换来的,那它跟爸爸一样重要,咱们要把它当爸爸。
陈红英被逗笑了,随即又敛起笑。
它怎么能跟你们的爸爸比。
赵小露伸出小手: 小马,小马,摸摸。
陈红英怕她被我吓着,想阻止。
可我已经把头伸到她手边,兄妹俩很兴奋,两只柔软的小手摩挲着我的额头。
我百感交集,轻轻闭上眼睛,享受着失而复得的亲子时光,一切都恍然如梦。
赵小北提议: 小骡子是咱们的,那咱们给它取个名字。
陈红英让他们兄妹俩取。
他俩想了好半天,又自我否定了好几个,最后一致认为大壮最适合我。
他们希望我长得又高又壮、力大无穷。
至此,我由男人赵胜变成了骡子赵大壮。
此时的农村,已经包产到户,讲究吃苦耐劳、多劳多得。
一家人好不好过,全看劳动力的多寡。
大哥家三个娃娃,陈红英家两个娃娃,再加一个老母亲,九口人实际只有三个壮劳力,这在村里已属于弱势。
大嫂认为家里穷,都是这些白吃饭不劳动的拖了后腿。
才在我死后不久,就急于把陈红英他们踢出去。
只是,我还需要马妈妈哺乳,在陈红英的多次交涉下,大嫂做出了让步,同意我满六个月再彻底分家。
这段时间,陈红英除了到田地里劳作,还把照顾我们母子的事情揽到了头上。
其实,陈红英这么做是存了私心的。
她知道大嫂不会分好东西给她,唯一好的就是我这头小骡子。
我长好长歪会直接影响到以后的生活,想要长得壮,就要吃得好,母马的营养是关键。
所以,陈红英干完活就带着赵小北去割草,还跑到收成过的田地里捡漏。
广袤的土地永远会给勤劳的人惊喜,只要你善于发现,又有足够耐心。
收获时不慎掉落的豆子、麦穗,土里没刨干净的红薯、土豆……
个头虽小,却如沧海拾贝,沙里淘金,一点点填充着小背篓。
晚上,看着母马吃下去,供给我奶水源源不断。
陈红英总会抚着我的脖颈喃喃自语。
大壮,多吃点,快长快大,以后就靠你了。
有了这些,陈红英还嫌不够。
她常借着煮猪食的名义,悄悄把珍贵的玉米面、豆面拨一些出来给母马吃。
等我三个月大的时候,这些东西变成给我开的小灶。
她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几头猪他们也不会分给我,克扣点粮食有什么,把咱们大壮养好才是正经。
我无比赞同,跟大嫂那种尖酸刻薄、自私自利的人相处,就得多个心眼。
为了不辜负她,我也是拼命地吃,吃奶、吃草、吃她悄悄给我的好东西。
到六个月断奶时,我长势喜人,比同龄的小马都要高壮。
大嫂见状,嫉妒得面目扭曲。
她想耍赖,想把母马换给陈红英。
3
大嫂很清楚,一头骡子在农活里的分量。
骡子身强力壮,能吃苦耐劳,干活拉车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尤其是现在看我,被养得油光水滑、生龙活虎的,着实让人眼馋。
陈红英也不惯着她,喊来了赵家长辈。
一番唇枪舌战、撒泼打滚后,成功保下了我。
田、地、粮食都是按人头分的。
两个女人带着两个小孩,吃饱肚子应该不成问题。
只不过,肥沃上乘的田地都被大嫂霸占了,不依她就寻死觅活。
为了维持面上的公平,长辈们一致要求她分猪分鸡,分物品用具。
那感觉仿佛要了她的命,又是各种哭闹。
陈红英能忍,我娘也不能忍啊。
两人互骂之后,在地上滚成一团,战斗力半斤两,尽管有人拉架,可还是互相薅掉了几缕头发。
最后,陈红英仅仅得了一头小猪仔、三只鸡和一些不大称手的农具。
娘不高兴,陈红英很高兴,这已超出她的预期。
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这样的分家很不合理。
按说我死了,陈红英是有权利改嫁的。
把老娘分给她,完全就是断了她改嫁之路。
可她说,她没有改嫁的想法。
赵胜是好人,无论多难,她只想把娃娃拉扯大,对他有个交代。
至于老娘,跟大嫂水火不容,让她养就养呗,还能帮自己带带娃娃。
一切商量妥当,陈红英带着孩子、老娘和我,搬到离大哥家两里路的破旧祖屋。
这祖屋之所以被弃,是因为四面漏风、摇摇欲坠。
大哥赵强还算有点良心,在我们搬来之前,他大致修葺了一番,勉强能暂时住人。
不过,在这点上,我还是恨上了大哥一家。
他们太狠心,太欺负人了。
还好,陈红英内心强大,性子坚韧不拔。
她说男人过世都没能将她打倒,这点困难也算不了什么。
娃娃一天天长大,日子会越来越好。
生活不就是这样,能做选择的机会其实很少很少。
总被逼着去面对、去坚强、去成长,去勇往直前。
陈红英知道,没有人帮她。
而她,是如今这家里所有人的依靠。
老娘平时总吵不过大嫂,常常被气得跳脚。
来到破屋后就不停咒她、骂她,恨不能用言语就让她灰飞烟灭,典型的门背后舞大刀。
娘其实不算老,嫁人早,如今也才五十多岁,身体还很硬朗。
能远离那个母老虎,跟着陈红英过,她还是很高兴的。
当晚,陈红英就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娘,只要你别找事,胳膊肘别往外拐,真心实意跟我过,我不会让你饿着。
我娘问: 你真不改嫁?你要嫁我也不拦你。
陈红英声音淡然: 不嫁,也找不到赵胜那么好的人了。
我娘说: 胜娃子是个知冷知热的,好在你也是个有良心的。
我在旁边的棚子下嚼着青草,不由得湿了眼眶。
4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半年就过去了,家里有了很大变化。
首先,赵小北去上学了,这是我最高兴的事儿。
他背着帆布小包跑来我面前炫耀,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
大壮,快看,我要去上学了。
以前,我爸最喜欢给我讲故事,等我认了字,读了书,也来给你讲故事。
咦,大壮,你怎么哭了?骡子也会哭吗?
哈哈,一定是羡慕我去上学,你不能去吧。
赵小北拍拍我的脖颈,一蹦一跳跑出去了。
我的傻儿子,我哪是羡慕,我这是高兴得流泪啊。
为帮妈妈减轻负担,每天放学后,他会带着妹妹去附近割草给我加餐。
其实他可以牵我出去,我能自己找草吃。
可陈红英不放心,她怕我不小心伤着孩子。
她每天都很忙,短短半年,田地里都种了相应的庄稼,院子的围栏里多了不少新孵出的小鸡。
听人说骡马吃大豆最有营养,陈红英纠结半天,还是狠下心种了一块大豆。
这在村里很少见,大家都饿怕了。
田地都拿去种水稻、种麦子、种包谷,优先解决人的粮食。
村里人都笑她,说她不会算计,对牲口比对自己还好。
她从不解释,一笑而过。
只是她太苦了,黝黑憔悴了不少,身板却比以前更加结实了。
很多次,她背着大背篓出门。
我就在棚子下嘶叫,烦躁地用前蹄刨地,企图引起她的注意。
她确实注意到了,疑惑地过来查看我的吃喝,又检查我身体各处,然后抚着我的脖颈喃喃自语。
吃的有了,喝的也有,大壮你哪里不爽?
蚊子苍蝇我可帮不了你,你只能自己赶了。
我用嘴去扯她的背篓,就想告诉她,带我去,回来时我帮她驮背篓,还可驮她。
结果她说: 好好好,知道你能吃,我会多割些草。
等你再长大点,就可以帮我干活了。
平心而论,陈红英真的对我太好了。
吃喝不愁,在成长期还不用干活。
好多小马可没我这福气,半岁多就跟着马妈妈上山下田。
我娘有时会念叨: 陈红英,咱家这骡子都快一岁了,又高又壮,该干活了。
陈红英说: 骡子本身就强壮,两岁才算长大,干活早会僵,长不好。
咱家以后的力气活全靠他,打不好底子吃不消。
这个家是陈红英做主,她不同意谁也没办法。
第二年开春,我一岁了。
别的骡马变得桀骜难驯,春心萌动,不仅被强压着学干农活,还时常被打骂。
我不会,我一心只想帮陈红英干活。
她给我装上木鞍子,让我学着驮东西。
因为我从小吃得好,长得身高体壮,力大无穷,这对我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还会主动趴下身体,让她可以轻松地把要驮的东西捆好,固定住。
村里人都夸我这头骡子聪明、通人性。
可不嘛,这是最基本的。
在陈红英干活时,我就自己找地方吃草,时间差不多了再回去找她。
这样她连割草的活都省了。
夕阳西下,我俩走在回家的路上。
陈红英絮絮叨叨跟我讲我们的往事,好多我都忘记了,她却连小细节都记得。
大壮,你不知道,刚嫁给胜哥时,村里还吃着大锅饭,一家人的饭拿盆去生产队打,大嫂欺我,分给我的饭总是绿菜多粮食少。
胜哥悄悄把他的饭换给我,他说他撑得住,可没油水,还是饿啊,干完活回家时头晕眼花,赵胜总是背我。
有一天,也像今天这般有夕阳,他背着我,两人都没力气,一起摔到前面的水沟里,结果又是他垫底。
呵呵呵……他跟我在一起,总是吃亏。
说到后面,她似笑似哭,声音发颤。
接着她擦擦眼睛又自嘲。
看我,忘了你是牲口了,跟你讲那么多,你又听不懂。
唉听不懂才好,听不懂我才能跟你讲。
我呢,不仅听得懂,我还明白她心里的苦。
这一世,我替代不了赵胜,能做的,就是让她少吃点苦。
受苦的事,让我来。
5
一次暴风雨后,陈红英决定要盖房子。
原因当然是这老屋摇摇欲坠,快承受不住了。
一家人都在担心,哪天晚上它就倒了。
这时候,村里只盖得起土木结构的瓦房。
基底用石头,墙用的是黏土,顶是用椽子、木头加瓦片。
这两年,村里盖新瓦房的有很多,需要自力更生,到深山里砍木头、砍椽子。
对壮劳力多的家庭来说,这不是难事。
可陈红英不一样,她只是一个女人。
为了省钱省工,陈红英交待我娘看好孩子,牵上我跟着村里的男人进山了。
砍椽子还好,树不大,陈红英勇猛不输男人。
为了能跟上男人们的节奏,他们中途休息吃喝时,她就随便对付几口。
只是,我力气大,驮得比谁都多,她要砍的也比别人多。
大家都是乡里乡亲,见她一个女人不容易,还是很照顾她。
陈红英很清醒,大多时候都客气地拒绝。
她悄悄跟我说: 人情欠了都是要还的,我没钱,也帮不了谁,这人情咋还?
说归说,可有人执意要帮她,她也只能客客气气地说谢谢。
这不,不远处很卖力的雷老二就是一个。
一连几天,自己的砍够了,就忙不迭地来帮陈红英砍。
每次陈红英都很坚定地拒绝,只是没撕破脸而已。
他并不在意,呵呵笑着说大家都是一起来的,就该互相照应,只是点小忙而已。
虽然他有家有室,话也说得合乎情理。
可我还是很怀疑他的目的,边吃着嫩叶边观察他。
等最后一根椽子砍好后,他瞅瞅四下无人,竟然一把将陈红英抱住。
红英妹子,哥喜欢你,天天帮你,你就依了哥吧。
反正你是个寡妇,肯定也很寂寞。
他边说边上手,把陈红英往草丛里带。
雷老二,你疯了吗?你个臭流氓,不要脸。
来人啊,救命啊。
陈红英拼命挣扎,又抓又打,却还是被他扑倒在地。
这个雷老二果然不安好心。
我气得七窍生烟,闪电一般冲出林子,一头将他撞翻在地,又人立而起,冲着躺在地上的他扬起蹄子。
大壮,不要伤他。
陈红英一声大喝,让快要失去理智的我瞬间清醒,生生扭转方向落在地上。
我扑扑地喷着响鼻,昂首嘶鸣,重重落下的前蹄陷进了土里。
这要是落在雷老二身上,他不死也得残了。
雷老二吓得脸色惨白,浑身颤抖,手脚并用往前爬了一段才勉强站起身。
红英妹子……对……对不住,是我犯浑了……这事就当啥也没发生,行不?
陈红英吼道: 滚。
好,好……我滚。
雷老二连滚带爬消失在林子里。
陈红英虚脱一般瘫坐在地上,巨大的屈辱让她再也忍受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笨拙地趴在她身旁,用头去拱她。
良久,她哭声渐止,啜泣着轻轻抚摸我的额头。
大壮,谢谢你,人生怎么这么难啊。
活着真的太难了,真想随着胜哥一了百了。
可我不能,我还有娃要养,有娘要照顾,没有我,他们怎么活。
她的话让我心里直发酸。
人生总是这样,痛苦与快乐并存。
只是,生命的存续和凋零,都有其自身的意义。
活着,一切总会变好的。
我好想告诉她,她并不孤独。
她的赵胜并未离她而去,只是以另外一种方式陪着她。
以前她伤心难过的时候,我都会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揉捏她的耳朵,讲不好笑的笑话逗她笑。
可现在,我连抱抱她都做不到。
我试着用耳朵去蹭她的耳朵,毛茸茸的触感让她有些酥痒。
她不由自主破涕为笑,揉着我的耳朵说: 大壮,好啦好啦,我不哭了,咱们回家。
有时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人变的,太聪明,太通人性了。
话音才落,她就如满血复活。
我默契地趴在地上,让她轻松地捆鞍子。
回家的路上她跟我说,不让我伤雷老二是怕出医药费。
因为我是她的骡子,伤了人肯定要负责。
她省吃俭用拼命攒的钱,加上我剩下的抚恤款,可能都还不够盖房子呢,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个雷老二会在后面成为我的噩梦。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