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女猎王

屋檐下的冰溜子“咔嚓”一声坠地，碎成星子般的冰碴子，溅进窗台下那只豁了口的陶盆里。

林晚意蹲在灶前，冻得发红的指尖捏着半块发霉的红薯，霉斑像团灰绿的云，在红薯表皮上爬得歪歪扭扭。

“姐，甜吗？”

六岁的小弟林虎扒着她的裤脚，木碗边被啃出个月牙印，口水顺着下巴滴在补丁摞补丁的棉裤上。

林晚意喉结动了动，指甲掐进红薯，霉灰簌簌落在粗布围裙上。

她掰下最小的一块，塞进小弟冻得发紫的手里：“就这点，省着吃。”

转头又去看草堆里蜷成虾米的小妹林芽，西丫头烧得脸蛋通红，睫毛上凝着细汗，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

她把第二块红薯放在掌心焐了焐，轻轻搁在小妹枕头边——那枕头是用旧棉袄塞的，棉花早成了硬疙瘩。

最后半块红薯在她掌心攥了片刻，终究还是放进灶台上的粗瓷碗里。

她端起碗，碗底只剩小半勺玉米糊，结着层晶亮的冰壳。

仰头喝下去时，冰碴子刮得喉咙生疼，像有人拿碎玻璃在里头搅。

“姐，你不吃？”

小弟啃着红薯，嘴角沾着黑霉，眼睛却亮得吓人。

林晚意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伸手抹掉他脸上的霉灰：“姐不饿。”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吱呀”一声推门响。

她耳朵动了动——那是生产队会计赵德柱的脚步声，永远慢得像踩在棉花上，却每一步都踩得人心里发紧。

“晚意啊。”

赵德柱的声音从院口飘进来，带着股黏糊糊的甜，“我跟记工员来核工分。”

林晚意放下碗，棉鞋在地上蹭出刺啦刺啦的响。

她跨出堂屋时，正看见赵德柱站在结霜的青石板上，金丝边眼镜反着冷光，手里翻着油光水滑的工分簿。

记工员小王缩着脖子站在他身后，搓手哈气的白雾把脸都罩住了。

“林家本月工分清零。”

赵德柱的手指在工分簿上划了道，“伤残户不计出勤，救济粮嘛……”他推了推眼镜，“暂缓发放。”

“啥？”

林晚意的指甲掐进掌心，指节发白，“我爹是为队里伐木伤的！

上个月砸断腿那会儿，队长还说算工伤——药费还欠着卫生所三块五，这粮说停就停？”

赵德柱慢悠悠合上工分簿，皮面拍得“啪”响：“制度如此。

你娘躺床半年没下过地，俩娃丁点大，吃的比干的多。

再发粮，队里其他人怎么服？”

他这话故意扬高了声调，院外不知何时围了几个挑水的、劈柴的，有几个交头接耳，王二婶的儿媳妇还点了点头。

林晚意觉得太阳穴突突跳。

她望着赵德柱镜片后眯起的眼，突然想起前天在晒谷场，他小儿子偷挖了她家半筐土豆，她去理论时，这会计也是这么笑眯眯的：“娃家家的，计较什么？”

现在倒算起“公平”来了。

“赵叔。”

她压着嗓子，喉咙里像塞了团冻硬的棉絮，“我爹还在炕上躺着，芽芽发着烧——晚意啊，不是叔不通人情。”

赵德柱打断她，转身往院外走，棉大衣下摆扫过结霜的菜畦，“你要真有本事，就自己想法子。

队里总不能养闲人一辈子。”

人群渐渐散了，王二婶的儿媳妇撞了撞旁边的张嫂，小声说：“也是，她家就靠老林那点工分……”张嫂没接话，低头快步走了。

林晚意站在风里，看赵德柱的背影转过墙角，这才发现自己棉鞋里的脚趾早没了知觉。

她转身回屋，草堆里的小妹烧得更厉害了，小身子滚烫，嘴里首哼哼；小弟抱着木碗蹲在灶前，红薯早啃完了，正拿舌头舔碗底的黑霉；母亲缩在里屋土炕上，裹着漏棉絮的被子，嘴里喃喃念着：“他爹该回来了……该回来了……”她跪到炕边，摸了摸小妹的额头，烫得烫手。

卫生所的孙大夫说过，再烧下去要出人命的，可药费……她摸了摸兜里皱巴巴的毛票，总共七毛三，连半贴退热膏都买不起。

“山不欺老实人，但得懂它的话。”

爷爷临终前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

林晚意猛地站起身，掀开放在柜顶的铁皮盒——那是爷爷当猎人时的宝贝，铁皮锈得发红，锁早坏了，用麻绳捆着。

她扯断麻绳，掀开盒盖，油布包的猎枪还在，枪管擦得锃亮；子弹整整齐齐码着，黄铜弹壳泛着冷光；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条，爷爷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三不打》《五听法》的七字诀。

她抽出猎枪，油布窸窣作响。

枪管贴着掌心，凉得刺骨，却让她心里突然稳了。

爷爷教过她认兽踪、辨风向，说“山雀急飞必有兽，松针朝南风打北”；教过她下套子要避开鹿的“软蹄印”，挖陷阱要选野猪的“滚泥坡”。

那些从前当故事听的话，此刻全在脑子里转——小妹的烧、弟弟的饿、爹的药费、赵德柱的工分簿，全压在她肩上，把她往深山里推。

“姐？”

小弟扯她衣角，“芽芽哭了。”

林晚意低头，小妹烧得说胡话，小手攥着她的围裙角，指甲都掐进布里了。

她把猎枪轻轻放回盒里，用油布重新裹好，转身去摸小妹的脸：“芽芽乖，姐明天就去山里，给你摘甜果子，好不好？”

小妹迷迷糊糊“嗯”了声，滚烫的眼泪渗进她的手背。

院外突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林晚意开门时，李婶正往门后缩，手里端着个蓝花瓷碗，碗口蒙着块旧毛巾，热气从毛巾缝里钻出来，裹着股混着豆香的暖。

“丫头……”李婶压低声音，眼睛往院外瞟了瞟，“趁热喝。

我家那口子昨儿打野兔，多煮了点粥……”林晚意接过碗，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瓷传上来。

李婶的手在抖，腕子上的银镯子磕得碗沿“叮当”响。

她想说谢谢，喉咙却哽得发疼。

李婶转身要走，又回头塞给她半块灶糖：“给虎子的，别让赵会计看见。”

门“吱呀”一声关上时，林晚意听见李婶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她低头看碗里的杂粮粥，米粒在热气里浮浮沉沉，像片泛着金光的小湖。

小弟凑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碗沿，她舀了一勺吹凉，喂进他嘴里。

“甜。”

小弟眼睛亮起来，嘴角沾着粥粒。

林晚意摸了摸他的头，转身望向窗外。

山尖的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把出鞘的刀。

她想起爷爷说过，深山里有狼，有熊，有吃人的野猪，可也有能换粮票的狍子，能卖钱的野山参，能救命的草药。

明天，她要进山。

灶台上的玉米糊碗还搁着，冰壳早化了，只剩圈褐色的痕迹。

小妹的烧还没退，呼吸声粗得像风箱；母亲还在炕上念叨“他爹该回来了”；小弟舔着嘴角的粥粒，趴在她腿上打盹。

猎枪在铁皮盒里沉得像块铁，却让她心里有了底。

山不欺老实人——她得懂山的话，更得让山懂她的狠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