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往的本质是利益最大化

在现代社会，技术不再是单纯的“工具”，而是逐渐演变为海德格尔所说的“座架”——它以无形的逻辑规训人类的生存方式、交往模式与情感表达，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纳入技术设定的框架中。

当社交媒体、算法推荐、神经反馈技术深度嵌入日常生活，我们看似获得了更便捷的联结方式，却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三重关系困境：社交媒体用“点赞”将情感量化，消解了情感表达的复杂性；算法推荐以“个性化”为诱饵，构建信息茧房，加剧了人与人的认知对立；神经层面的多巴胺依赖，则让我们沉迷于即时性的线上互动，丧失了建立深度关系的耐心与能力。

本章将从这三个维度出发，剖析技术座架如何重塑人与人的关系，以及这种重塑背后隐藏的异化与危机。

一、社交媒体的“点赞暴政”：量化评价对情感的异化“点赞”本是社交媒体设计的微小交互功能——2009年Facebook首次引入“Like”按钮时，初衷是为了简化用户对内容的正面反馈，解决“想表达认同却没时间写评论”的痛点。

但如今，这个蓝色的小图标己超越“便捷工具”的范畴，演变为支配社交行为、定义情感价值的“量化标准”，形成了一套无形的“点赞暴政”：人们用点赞数衡量自我价值，用点赞交换社交关系，用点赞简化情感表达，最终让复杂的人际情感沦为可计数、可比较、可交易的数字符号。

（一）“点赞即认同”：情感表达的扁平化在技术设定的交互逻辑中，“点赞”被简化为“正面反馈”的唯一符号——无论是对朋友旅行照片的“欣赏”、对家人生活分享的“关心”，还是对同事工作成果的“认可”，都被压缩成一个统一的“点赞”动作。

这种简化看似提高了沟通效率，却消解了情感的复杂性：对一张老照片的“怀念”、对一段困境分享的“共情”、对一个创意的“敬佩”，原本需要通过文字、语气、肢体语言传递的细腻情感，如今都被一个冰冷的图标替代。

更值得警惕的是，“点赞”正在反向定义“情感存在”——当一个人发布的内容没有获得足够多的点赞时，不仅会怀疑“内容是否不够好”，更会陷入“是否没人关心我”的自我否定。

2023年《中国青年社交行为报告》显示，68.2%的受访者承认“会因朋友圈点赞数少而删除内容”，57.9%的受访者表示“看到他人高点赞内容时，会感到自己的社交价值更低”。

这种“无点赞=无认同”的逻辑，让情感表达从“自我表达”转向“迎合点赞”：年轻人刻意拍摄“精致人设”的照片、编造“正能量”的文案，甚至复制他人的热门内容，只为获得更多点赞——情感的真实性让位于数字的“观赏性”，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变成了“为点赞而表演”的假面舞会。

（二）“互赞即维系”：社交关系的工具化“点赞”不仅重构了情感表达，更重塑了社交关系的维系逻辑。

在传统社交中，关系的深化依赖于“深度互动”——比如一起吃饭聊天、共同解决问题、在困境中相互支持；但在社交媒体时代，“定期互赞”成为维系关系的最低标准：同事间需要为彼此的工作动态点赞，以免“显得不配合”；朋友间需要为彼此的生活分享点赞，以免“被认为疏远”；甚至陌生人之间，也会通过“点赞关注”交换“社交好感”，为未来的资源交换铺路。

这种“点赞维系”的关系，本质上是工具化的“符号交换”——双方交换的不是情感，而是“我己关注你”的符号承诺。

正如社会学家布尔迪厄所说，“社交资本是通过关系网络获得的资源”，而“点赞”正成为最廉价的社交资本：无需投入时间、精力或情感，只需点击图标，就能维持“关系存在”的假象。

但这种假象不堪一击：当一个人停止点赞，关系便可能迅速降温；当需要实际帮助时，那些“点赞好友”往往会选择沉默。

2022年某社交平台的调查显示，受访者平均拥有328位“好友”，但在“遇到困难时能求助的人”平均仅为5.3位——大量的“点赞关系”，不过是技术制造的“社交泡沫”。

（三）“高赞即成功”：自我价值的量化异化最深刻的异化，发生在“点赞”与“自我价值”的绑定中。

在技术框架下，点赞数不再是“他人认同的参考”，而是“自我成功的标尺”：一个博主的视频获得10万赞，意味着“内容受欢迎”；一个普通人的生日动态获得百赞，意味着“人缘好”；甚至一个学生的获奖分享获得点赞，也会被解读为“优秀被认可”。

这种量化逻辑，让自我价值从“内在认同”转向“外在数字”——人们不再关注“我是否快乐我是否成长”，而是关注“我的数字是否比别人高”。

这种异化在青少年群体中尤为明显。

2023年某青少年心理研究中心的报告指出，经常使用社交媒体的青少年中，45.7%的人“会因点赞数低于同学而感到自卑”，38.2%的人“会花1小时以上调整内容，只为获得更多点赞”。

他们将自我价值寄托在他人的点击行为上，却忽视了真实的自我：一个喜欢画画的孩子，不再享受绘画本身，而是焦虑“画发布后能获得多少赞”；一个擅长写作的学生，不再关注文字的力量，而是纠结“标题是否能吸引点赞”。

当自我价值被量化为点赞数，人便成了数字的奴隶——数字高则自信，数字低则自卑，却忘了“被点赞的是内容，不是真实的自己”。

二、算法推荐的茧房效应：信息偏食与价值极化如果说社交媒体的“点赞暴政”异化了情感表达，那么算法推荐则通过构建“信息茧房”，割裂了人与人的认知联结。

算法的核心逻辑是“用户偏好最大化”——通过分析用户的浏览历史、点赞记录、停留时间，持续推送符合其偏好的内容，让用户始终处于“舒适的信息环境”中。

但这种“个性化”的背后，是认知的封闭与价值的极化：人们看不到多元的观点，听不到不同的声音，最终陷入“自我认同的孤岛”，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与包容被逐渐消解。

（一）信息偏食：认知视野的窄化算法推荐的本质是“过滤掉不喜欢的信息”，这种过滤导致了严重的“信息偏食”——就像一个人只吃甜食，会导致营养失衡，只接触符合偏好的信息，会导致认知失衡。

比如，一个关注“养生”的用户，算法会持续推送“食疗治百病保健品抗癌”等内容，却不会推送“科学养生指南保健品骗局揭秘”；一个支持某一政策的用户，算法会持续推送“政策利好案例正面评价”，却不会推送“政策争议点不同立场的分析”。

长期的信息偏食，会导致认知视野的窄化：人们误以为自己接触的“信息”就是“全部事实”，误以为自己的观点就是“唯一正确的观点”。

2023年《中国网民信息获取习惯报告》显示，72.3%的受访者承认“很少主动看与自己观点相反的内容”，65.8%的受访者表示“看到与自己观点不同的内容时，会首接划走”。

这种认知窄化，让人与人之间的“共同认知基础”逐渐消失：当一个人认为“养生靠食疗”，另一个人认为“养生靠科学锻炼”时，他们无法基于共同的信息展开讨论，只能陷入“各说各话”的僵局；当一个人只看到“政策的好处”，另一个人只看到“政策的问题”时，他们无法理解彼此的立场，只能相互指责。

（二）价值极化：群体对立的加剧信息茧房的进一步后果，是“价值极化”——算法不仅推送符合偏好的信息，还会推送“强化偏好的极端信息”。

因为极端信息更具“情绪刺激性”，能让用户停留更长时间，带来更高的流量收益。

比如，对于关注“环保”的用户，算法不仅推送“环保重要性”的内容，还会推送“某企业严重污染环境反对环保就是反人类”等极端观点；对于关注“教育”的用户，算法不仅推送“素质教育的好处”，还会推送“应试教育毁孩子补课就是害孩子”等极端言论。

这些极端信息不断强化用户的固有观点，让他们从“认同某一观点”走向“排斥所有相反观点”，最终形成“非黑即白”的价值判断。

这种极化在公共议题中尤为明显：在“性别平等城乡差异公共政策”等话题上，不同立场的群体往往陷入激烈对立——支持A立场的人认为支持B立场的人“无知”，支持B立场的人认为支持A立场的人“自私”，双方无法沟通，只能通过谩骂、拉黑等方式“捍卫”自己的观点。

2022年某舆情研究机构的数据显示，社交媒体上“公共议题的极端化评论占比”从2018年的15.2%上升到2022年的42.7%，“因观点不同而删除好友的比例”上升了3倍。

价值极化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差异共存”转向“对立排斥”，原本可以通过沟通化解的矛盾，变成了无法调和的“阵营对抗”。

（三）算法霸权：认知自主权的丧失更隐蔽的危机在于，算法正在剥夺人的“认知自主权”。

在算法出现之前，人们获取信息需要主动筛选——比如读报纸时会看到不同版面的内容，看电视时会切换不同频道，这种“被动接触多元信息”的过程，能帮助人们形成更全面的认知。

但算法推荐让信息获取变得“被动”：用户无需主动寻找，算法会“喂”给他们想要的内容；用户也无需思考，算法会“替”他们筛选“正确的信息”。

长期依赖算法，会导致“认知惰性”——人们不再愿意花时间验证信息的真实性，不再愿意思考观点的合理性，而是首接接受算法推送的“结论”。

比如，看到“某食品致癌”的文章，不会去查权威医学资料，而是首接相信并转发；看到“某事件的负面评价”，不会去了解事件的前因后果，而是首接跟风指责。

这种认知自主权的丧失，让人与人之间的“理性沟通”变得不可能——当双方的观点都来自算法的“投喂”，而非自己的思考时，他们争论的不是“事实”，而是“算法赋予的立场”；他们捍卫的不是“观点”，而是“算法构建的认知闭环”。

最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再是“基于理性的联结”，而是“基于算法的对立”。

三、神经科学视角：多巴胺依赖对深度关系的消解如果说“点赞暴政”是情感层面的异化，“算法茧房”是认知层面的割裂，那么“多巴胺依赖”则是神经层面的困境。

社交媒体、短视频平台等技术产品，精准利用了人类大脑的多巴胺机制——通过提供“即时性奖励”（点赞、评论、新消息提醒），持续刺激多巴胺分泌，让用户陷入“刷不停”的成瘾循环。

这种多巴胺依赖，不仅改变了人的行为习惯，更消解了建立深度关系的神经基础：深度关系需要“延迟满足”的耐心、“持续投入”的专注、“情感共鸣”的共情，而多巴胺依赖让我们只追求“即时快乐”，丧失了这些能力，最终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沦为“碎片化的浅层互动”。

（一）多巴胺的“陷阱”：从“工具使用”到“成瘾循环”很多人误以为多巴胺是“快乐激素”，但神经科学研究表明，多巴胺的核心功能是“预测奖励”——当大脑预期会获得奖励时，多巴胺就会分泌，驱动人去追求奖励。

比如，看到手机弹出新消息提醒时，大脑预期“可能是好友的关心”，多巴胺分泌增加，驱动你去点开手机；看到朋友圈有新点赞时，大脑预期“获得了他人的认同”，多巴胺分泌增加，驱动你去刷新页面。

技术产品正是利用了这一机制，构建了“奖励不可预测性”的成瘾循环——就像老虎机一样，你不知道下一次点击会获得多少点赞、多少评论，这种“不确定性”会让多巴胺分泌持续处于高位，让你忍不住一次次刷新、一次次滑动。

2023年《数字成瘾神经科学研究报告》显示，刷短视频时，用户的多巴胺分泌水平比正常社交时高37%，且每滑动一次屏幕，多巴胺就会有一次小高峰；当看到点赞或评论时，多巴胺会出现一次大高峰。

这种持续的多巴胺刺激，会让大脑形成“条件反射”——一感到无聊、焦虑，就会下意识地拿起手机，通过刷社交媒体获得即时性的多巴胺奖励。

这种从“工具使用”到“成瘾循环”的转变，改变了人的行为模式：原本用社交媒体“联系朋友”，如今变成“为了刷手机而忽略朋友”；原本用短视频“放松娱乐”，如今变成“刷到深夜无法停止”。

神经科学研究发现，长期处于高多巴胺刺激状态，会导致大脑的“奖励阈值”升高——普通的社交互动（比如和朋友聊天、和家人吃饭）无法再刺激多巴胺分泌，只有更强烈的即时奖励（更多点赞、更有趣的短视频）才能让大脑感到“快乐”。

这种阈值升高，让我们对深度关系的“平淡日常”失去兴趣，只愿意追求线上的“即时快乐”。

（二）专注力的丧失：深度互动的神经基础被破坏深度关系的建立，需要“持续的专注力”——无论是和朋友深入聊天，还是和家人共同做事，都需要集中注意力，倾听对方的需求，理解对方的情感，回应对方的互动。

但多巴胺依赖会严重破坏专注力，因为它让大脑习惯了“高频次的奖励刺激”，无法忍受“无即时奖励的专注状态”。

神经科学研究表明，长期刷社交媒体的人，大脑的“前额叶皮层”（负责专注力、决策力的区域）活跃度会降低，“杏仁核”（负责情绪反应的区域）活跃度会升高——这意味着，他们更容易被即时性的情绪刺激吸引，更难集中注意力做需要长期投入的事情。

比如，和家人吃饭时，会忍不住每隔几分钟看一次手机，担心错过新消息；和朋友聊天时，会频繁刷朋友圈，无法专注倾听对方的话语。

这种专注力的丧失，让深度互动变得不可能：当你和对方交流时，注意力一半在手机上，一半在对方身上，你无法捕捉对方语气中的情绪，无法理解对方话语中的深意，更无法建立情感共鸣。

最终，原本可以深化关系的互动，变成了“人在场，心不在场”的浅层陪伴。

（三）共情能力的退化：深度情感联结的消解深度关系的核心是“情感共鸣”——能够理解对方的快乐、分担对方的痛苦，能够在对方需要时给予支持，在对方迷茫时给予陪伴。

这种共情能力，需要大脑的“镜像神经元”（负责感知他人情绪的区域）和“默认模式网络”（负责自我反思、情感处理的区域）协同工作。

但多巴胺依赖会让这两个脑区的功能退化，因为它让我们只关注“自我的即时快乐”，忽视了他人的情感需求。

神经科学研究发现，长期沉迷于线上互动的人，镜像神经元的活跃度比经常进行线下社交的人低28%——这意味着，他们更难感知他人的情绪：看到朋友难过时，无法共情对方的痛苦；看到家人疲惫时，无法理解对方的辛苦。

同时，默认模式网络的活跃度也会降低，因为线上互动是“碎片化的、即时性的”，不需要进行深度的自我反思和情感处理——比如，线上聊天时，你不需要花时间思考“对方为什么会这么说”，只需要快速回复“哈哈不错”；线上安慰朋友时，你不需要花时间体会对方的感受，只需要复制粘贴“加油会好的”。

这种共情能力的退化，让深度情感联结变得不可能：当朋友遇到困难时，你只会说“加油”，却不会主动提供实际帮助；当家人需要陪伴时，你只会说“忙完再说”，却不会放下手机陪他们聊聊天。

最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了“线上的点赞之交线下的沉默陪伴”——看似有很多“朋友”，却没有一个能真正走进内心；看似有“家庭”，却没有真正的情感联结。

这种关系的“空心化”，正是多巴胺依赖对深度关系最深刻的消解。

本章小结技术框架下的关系困境，不是单一因素造成的，而是“点赞暴政算法茧房多巴胺依赖”三者协同作用的结果：“点赞暴政”将情感量化，让情感表达沦为数字符号；“算法茧房”将认知封闭，让人与人陷入价值对立；“多巴胺依赖”将神经机制改变，让我们丧失建立深度关系的能力。

这三者共同构建了一个“技术中介的关系范式”：我们通过技术与他人联结，却在技术的规训中失去了联结的本质——情感的真实性、认知的多元性、情感的深度性。

当点赞数成为情感的标尺，当算法立场成为认知的全部，当即时快乐成为关系的追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从“基于人的联结”变成了“基于技术的联结”。

这种联结看似便捷、高效，却充满了异化与危机：我们拥有了更多的“好友”，却失去了真正的“朋友”；我们获得了更多的“信息”，却失去了真正的“理解”；我们享受了更多的“快乐”，却失去了真正的“幸福”。

要走出这种困境，我们需要重新审视技术与关系的关系——技术可以是联结的工具，但不能是联结的主宰；我们可以利用技术便捷地联系他人，但不能让技术定义我们如何联系他人。

只有打破技术的框架，重建情感的真实性、认知的多元性、神经的健康性，我们才能重新建立人与人之间的深度联结，找回关系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