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河南府洛阳城。
福王府邸占去半座城池，朱门重重，殿宇巍峨。
而我，福王世子朱常乌龙，却终日泡在府邸西北角的庖厨院里。
这里原是一处闲置的库房，被我软磨硬泡从父王那里讨要来，成了我的“洞天福地”。
历时三年，耗银无算，我的毕生心血——“七窍玲珑灶”，终于在这一年重阳节前竣工了。
此灶非同小可。
基座以青砖砌就，呈八角形，暗合八卦。
灶身开七孔，主灶眼居中，周围六孔环伺，依据《周易》“复卦”卦象排布，谓之一阳初生，六阴环绕，生生不息。
灶膛内壁以糯米浆混合细沙、陶土抹得光滑如镜，热力汇聚，毫不外泄。
烟道更是精巧，七道烟囱如七星北斗，不仅排烟顺畅，更能引风助燃，寻常灶台需烧柴十斤，此灶只需三斤，火候却更旺更稳。
“妙啊！
妙啊！”
我围着灶台，抚摸着尚带余温的灶壁，如同抚摸绝世珍宝，“主灶眼可炖可煮，周边六孔，或可蒸糕，或可烙饼，或可温酒，或可煲汤，亦可利用余热保温菜肴。
七窍同时开工，互不干扰，各司其职，岂不闻《道德经》所言‘治大国若烹小鲜’？
此灶深得其中三昧！”
随侍的老太监苦着脸，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殿下，您这‘三昧’可是真金白银烧出来的。
光是这砌灶的鲁山青石，运费就花了三百两。
还有这景德镇特制的耐火砖…岭南运来的蚝壳烧制的灰粉…辽东…诶！”
我挥手打断他，“俗！
俗不可耐！
尔等岂知其中奥妙？
此灶若成，天下寒士皆可效仿，省薪节用，岂是区区银钱所能衡量？”
我全然忘了，这“省薪节用”的灶台，其造价足够洛阳城百姓吃上半年的饱饭。
重阳佳节，父王大宴河南府官员。
我瞅准时机，决定让“七窍玲珑灶”一鸣惊人。
宴至酣时，我亲自指挥一众膳夫操作。
但见那七窍玲珑灶火力全开，主灶眼炖着整只的“丹江口鳙头鱼”，汤汁奶白，鲜香西溢；一孔蒸着“嵩山白松露鹅”；一孔烙着“芝麻胡饼”，酥香脆爽；一孔温着“汝阳杜康酒”，酒香醇厚；另一孔煲着“洛阳燕菜”，用料奢华；还有两孔利用余热，温着饭后甜品“桂花山药糕”和“蜜渍山楂”。
菜肴如流水般呈上，百官目瞪口呆。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高效、同时出品如此多精美菜肴的灶台。
一时间，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
“世子殿下真乃奇思妙想！”
“此灶神乎其技，闻所未闻！”
“治大国若烹小鲜，殿下深得古圣之道啊！”
父王朱常洵端坐主位，抚着滚圆的肚皮，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些许笑意。
他虽一贯嫌我不务正业，但此刻面子十足，倒也受用。
然而，这好心情并未持续多久。
宴席散后不过旬日，京师便来了人。
来者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的干儿子，锦衣卫千户崔呈秀。
他名义上是巡查河南矿税，实则威风八面，如钦差大臣一般。
父王不敢怠慢，又是一场盛大宴席。
我自然再次祭出“七窍玲珑灶”，力求给这位京中来的“天使”留下深刻印象。
崔呈秀是个面色白净、眼神阴鸷的年轻人，穿着飞鱼服，佩着绣春刀，坐在席间顾盼自雄。
他对满桌珍馐似乎兴趣不大，倒是对我那不断冒出袅袅炊烟的灶台多看了几眼。
宴后，他提出要“观赏”一番。
我得意洋洋，引他至灶前，详细讲解其构造之妙、功用之奇。
崔呈秀背着手，听着我的讲解，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用手指敲了敲光洁的灶壁，又探头看了看复杂的烟道，忽然捏着鼻子，冷笑一声：“世子殿下，您这灶台…啧啧，真是比陛下在西苑的炼丹炉还精巧，比福王爷的银库还气派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话听着可不像夸赞。
他继续慢悠悠地说道：“咱家在京师就听闻，福王府富甲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寻常百姓家，一灶一锅便可果腹。
殿下这‘七窍玲珑’，一灶可敌七灶，这耗费的工料，怕是够寻常人家起七间瓦房了吧？”
他话音不高，却字字如刀，扎得我父王脸色煞白，额头冒汗。
“王爷，”崔呈秀转向父王，皮笑肉不笑，“如今辽东建虏猖獗，西南土司不安，朝廷国库空虚，万岁爷和九千岁（魏忠贤）日夜忧劳，恨不得一分银子掰成两半花。
王爷镇守中原，富庶之地，更当体恤圣意，俭省用度，以为天下表率啊。
这般…这般奇巧之物，若是传扬出去，恐惹物议，说王爷与世子…不知民间疾苦，徒耗民脂民膏啊。”
父王连连称是，汗如雨下。
第二天，崔呈秀前脚刚离开洛阳，弹劾的奏章后脚就飞进了京师。
罪名是现成的：“福王世子朱常乌龙奢靡逾制，妄造奇器，僭越非分，耗费钱粮无数。”
后果立竿见影。
皇帝下旨申饬，罚没了福王府三年的岁禄。
虽然这点钱对富可敌国的福王府来说九牛一毛，但面子却是丢大了。
父王气得暴跳如雷，把我揪到祠堂祖宗牌位前，再次请出了家法。
“逆子！
败家子！
朕…我真后悔生了你这个祸胎！”
他气得口不择言，藤条雨点般落下，“阉党正愁找不到咱们的错处！
你倒好，自己把刀子递到人家手里！
这下好了！
全天下都知道我福王府出了个只会玩灶台的废物！”
我被打得皮开肉绽，却仍忍不住辩解：“父王！
那灶台确实省柴…省！
省你个头！”
父王一脚踹翻旁边的香炉，“老子缺那几根柴火吗？
老子缺的是脑子！
是你的脑子！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榆木疙瘩！
闯贼都快打到河南了！
你还在这里省柴火！
省下的柴火够你老子被烹的时候烧开一锅水吗？！”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个恶毒的谶语，在祠堂里回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父王也自知失言，气得一跺脚，扔下藤条走了。
我只觉得浑身冰冷，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莫名的恐惧。
父王的话，一语成谶。
崇祯十西年正月，李自成的百万大军如潮水般涌来，将洛阳城围得水泄不通。
城内粮草渐尽，人心惶惶。
父王拥兵数万，坐拥巨资，却吝啬不肯拿出钱粮犒军。
守城兵士怨声载道，甚至传言：“福王府金钱百万，厌梁肉，而令吾辈枵腹死贼手乎？”
眼看城破在即，我忧心如焚。
苦思冥想数日，翻遍平生所学，终于又拿出了我的“毕生心血”——《守灶要术》。
我兴冲冲地跑去献给守城大将王绍禹（虽然此人后来证明是个懦夫叛徒）。
“将军！
将军！
我有破敌妙策！”
王绍禹正焦头烂额，没好气地问：“世子有何高见？”
我展开图卷，指给他看：“可将洛阳城垛临时改造！
你看，于此处置大铁锅，注入沸油，贼兵爬城则泼之，此为‘油烹之法’！
于彼处架设烤炉，烧红铁饼，掷下击贼，此为‘烙刑之术’！
还可将灶台烟道接通瓮城，施放辣椒烟雾，熏灼敌军，此为‘烟熏之方’！
若再…够了！”
王绍禹猛地一拍桌子，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世子！
都什么时候了！
你还在这里卖弄你的庖厨之术？！
这是打仗！
不是给你过家家玩炊事！
滚！
给我滚出去！”
我被侍卫连推带搡地赶了出来。
站在冰冷的城墙上，听着城外震天的喊杀声和城内饥民的哀嚎，看着远处福王府依旧灯火通明，我第一次感到无比的绝望和荒谬。
我的“七窍玲珑灶”，我的《守灶要术》，在真实的战争和苦难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无力。
正月二十日夜，洛阳城破。
守将王绍禹开门迎贼。
闯军如决堤洪水，涌入洛阳城。
我彼时正躲在我的“七窍玲珑灶”旁的地窖里，这里堆满了我收集的各种食材和烹饪秘籍。
巨响声中，我被震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浓烟呛醒。
挣扎着爬出地窖，透过门缝，我看到了人间地狱。
福王府己是一片火海。
哭喊声、厮杀声、狂笑声混杂在一起。
曾经庄严的殿宇成了屠宰场，精美的亭台堆满尸体。
几个闯军士兵拖着一个肥胖的身影从前殿过来。
那身影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正是我的父王，福王朱常洵。
他早己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华丽的亲王袍服被撕得破烂不堪。
“大哥！
找到了！
这肥猪躲在水池里！
哈哈！”
“好家伙！
真他娘的肥！
够咱们弟兄吃好几顿了！”
“听说这福王老儿一顿饭抵得上咱们一营人吃一天？”
“九王爷（李自成）有令！
把这肥猪宰了，和鹿肉一起炖了，犒赏三军！
就叫‘福禄宴’！”
我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只见他们在我那精心打造的“七窍玲珑灶”前停下。
有人粗暴地撬开了主灶眼上的铁盖。
“就这口锅大！
够炖了！”
“去找柴火！
多找点！”
“水！
倒水！”
父王杀猪般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接着，我听到了我毕生都无法忘记的声音——重物落入冷水中的扑通声，柴火被扔进灶膛的噼啪声，以及…水渐渐被烧热，发出的那种熟悉的、我曾为之痴迷的“咕嘟”声。
浓烈的、诡异的肉香开始弥漫开来，混合着酒香和一种我从未闻过的香料味。
那是“福禄宴”的味道。
我瘫倒在地窖入口，呕吐不止。
我那追求极致火候、追求美味珍馐的“七窍玲珑灶”，此刻正以最残酷、最荒诞的方式，发挥着它的“功效”。
原来，鼎镬真的可以烹人。
原来，父王当年的气话，竟是他和我的最终结局。
火光映照下，我看到了灶台上那本被油污沾染的《天工开物》，封面上宋应星先生的名字模糊不清。
我毕生所信仰、所追求的“工巧”、“格物”、“利用厚生”，在这一刻，被那口沸腾的巨锅彻底烹煮得粉碎。
洛阳的烟火，终究不是繁华的炊烟，而是焚城的烈焰，是烹人的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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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不可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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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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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好了！
全天下都知道我福王府出了个只会玩灶台的废物！”
我被打得皮开肉绽，却仍忍不住辩解：“父王！
那灶台确实省柴…省！
省你个头！”
父王一脚踹翻旁边的香炉，“老子缺那几根柴火吗？
老子缺的是脑子！
是你的脑子！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榆木疙瘩！
闯贼都快打到河南了！
你还在这里省柴火！
省下的柴火够你老子被烹的时候烧开一锅水吗？！”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个恶毒的谶语，在祠堂里回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父王也自知失言，气得一跺脚，扔下藤条走了。
我只觉得浑身冰冷，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莫名的恐惧。
父王的话，一语成谶。
崇祯十西年正月，李自成的百万大军如潮水般涌来，将洛阳城围得水泄不通。
城内粮草渐尽，人心惶惶。
父王拥兵数万，坐拥巨资，却吝啬不肯拿出钱粮犒军。
守城兵士怨声载道，甚至传言：“福王府金钱百万，厌梁肉，而令吾辈枵腹死贼手乎？”
眼看城破在即，我忧心如焚。
苦思冥想数日，翻遍平生所学，终于又拿出了我的“毕生心血”——《守灶要术》。
我兴冲冲地跑去献给守城大将王绍禹（虽然此人后来证明是个懦夫叛徒）。
“将军！
将军！
我有破敌妙策！”
王绍禹正焦头烂额，没好气地问：“世子有何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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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于此处置大铁锅，注入沸油，贼兵爬城则泼之，此为‘油烹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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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可将灶台烟道接通瓮城，施放辣椒烟雾，熏灼敌军，此为‘烟熏之方’！
若再…够了！”
王绍禹猛地一拍桌子，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世子！
都什么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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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打仗！
不是给你过家家玩炊事！
滚！
给我滚出去！”
我被侍卫连推带搡地赶了出来。
站在冰冷的城墙上，听着城外震天的喊杀声和城内饥民的哀嚎，看着远处福王府依旧灯火通明，我第一次感到无比的绝望和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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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浓烟呛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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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喊声、厮杀声、狂笑声混杂在一起。
曾经庄严的殿宇成了屠宰场，精美的亭台堆满尸体。
几个闯军士兵拖着一个肥胖的身影从前殿过来。
那身影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正是我的父王，福王朱常洵。
他早己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华丽的亲王袍服被撕得破烂不堪。
“大哥！
找到了！
这肥猪躲在水池里！
哈哈！”
“好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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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这福王老儿一顿饭抵得上咱们一营人吃一天？”
“九王爷（李自成）有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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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炖了！”
“去找柴火！
多找点！”
“水！
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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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我听到了我毕生都无法忘记的声音——重物落入冷水中的扑通声，柴火被扔进灶膛的噼啪声，以及…水渐渐被烧热，发出的那种熟悉的、我曾为之痴迷的“咕嘟”声。
浓烈的、诡异的肉香开始弥漫开来，混合着酒香和一种我从未闻过的香料味。
那是“福禄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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