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落泽在隐山村休养己近十日。
右腿的疼痛如退潮般消散，包裹伤口的树皮纤维下，肌肤传来细密的痒意，仿佛新芽正悄然顶破皮肉。
他倚在窗边铺着软垫的木榻上，目光穿透薄韧的兽皮窗纸，试图看清这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室内，古樟油灯的光正温柔地漫过桌椅、药罐和案上摊开的泛黄古籍。
这盏灯似有灵性，昼夜明亮却无需添油，灯芯跳动的橘色光晕里，总飘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樟香，清冽又安神。
江鹤辞清晨来换药时，曾指尖轻点灯盏边缘，声音轻得像雾：“灯油是村后千年古樟的树脂，要凝上百年才能攒够一盏，燃着不仅不熄，还能驱走山里的毒虫，夜里睡得安稳。”
那时凌落泽正看着她蹲下身换药，她发间别着的木簪轻轻晃了晃——簪头刻着极小的类似于现代出土的上古时期陶罐上的花纹，和她常穿的布衣衣角绣的图案一模一样。
晨光从兽皮窗纸透进来，落在她垂着的眼睫上，投出浅浅的阴影，连捏着树皮纤维的指尖都泛着淡粉。
他忽然问：“这簪子，是你自己刻的？”
江鹤辞的动作顿了顿，抬头时眼底带着点浅淡的笑意：“去年生辰，父亲教我刻的，手笨，刻得不算好。”
“很好看，”凌落泽说得认真，目光落在那根朴素的木簪上，比他见过的任何珠宝都更戳心。
江鹤辞的耳尖悄悄泛红，没再说话，只是换纤维条的动作，又轻了几分。
这几日，凌落泽从江鹤辞、江父及偶尔送果子的杜爷爷口中，拼凑出隐山村的历史轮廓。
千年前，中原战火燎原，一支不愿屈从新朝的遗民，在通天文晓地理的先祖带领下，循着山川脉络寻到长白山最深处的山谷。
他们在此定居，斩断与外界的联系，只为守护手中书卷与文化火种。
"不过千年间，并非完全无人误入。
"那日江鹤辞送药时，凌落泽追问村子是否从未有外人踏足。
她便搬了木凳坐在榻边，指尖拂过药碗边缘，声音清灵却带着疏离："听父亲讲战乱年代多些，偶有逃难百姓、败退散兵，循着山野传说或误打误撞闯进来。
村中有古训，遇外界落难之人，先观其心性，若非恶徒便施以援手，愿留则教耕作纺织，融入村落；不愿留则待其伤愈送出山，但须对着先祖牌位立誓，永不外泄此地所在。
""近百年呢？
"凌落泽追问，指尖摩挲着榻边木纹。
江鹤辞轻轻摇头，素净衣袖扫过桌面，带起一缕草药香："近百年外界战火似乎渐熄，寻到此地的人几乎没有了。
你是这百年来第一个外来者。
"她顿了顿，"先祖选此处时，便算出山势与云雾会形成天然屏障，寻常人即便走到附近，也会被雾气迷了方向，唯有心怀敬畏、气场相合的有缘者，才有可能误打误撞进来。
"话音刚落，院门外就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伴着清脆的喊声：“鹤辞姐姐！
爷爷让我送新摘的山稔子来！”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端着竹篮跑进来，辫子上别着两朵淡紫色的野花，篮子里的山稔子红得像小灯笼。
看到榻上的凌落泽，她脚步顿住，怯生生地打量着，眼睛却亮得像星星：“这位就是山外来的哥哥吗？
爷爷说你穿的衣服，和先祖留下的画里的都不一样！”
“阿芽，不许胡闹。”
江鹤辞轻声提醒，起身接过竹篮时，顺手帮阿芽理了理歪掉的辫子，动作自然又温柔。
她递了颗山稔子给凌落泽，指尖碰到他的掌心，凉丝丝的：“这是杜爷爷家的阿芽，性子最活泛。”
阿芽吐了吐舌头，拽着江鹤辞的衣袖仰头问：“姐姐，哥哥见过‘会跑的铁盒子’吗？
爷爷说百年前有山外的人来，说有不用牛马拉就能跑的盒子，比鹿跑得还快，是真的吗？”
凌落泽笑着点头，接过山稔子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散开：“见过，那叫汽车。
最开始靠蒸汽跑，后来用‘油’，现在也有用电的——我在外面做的生意，也有和这个相关。
不过汽车多了，空气会被弄脏，不像村里的空气，满是草木的清香。”
“空气也会脏吗？”
阿芽歪着脑袋，小手摸着身边的梨树，“我们村的空气，早上闻着最香了，爷爷说那是树在‘呼吸’，把不好的气都吸走了。”
江鹤辞见阿芽追问不停，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指尖拂过阿芽辫子上的野花：“阿芽，先回家告诉爷爷，山稔子很甜，多谢他。
等会儿姐姐去你家，教你编草手镯，上次你说想要的那种。”
阿芽眼睛一亮，蹦蹦跳跳地应了声“好”，又回头好奇地看了凌落泽两眼，才提着空竹篮跑出去，脚步声渐渐远了。
待院门关严，凌落泽看向江鹤辞，无奈地笑了笑："有些概念，确实难用这里的话讲清楚。
就像你们用古樟树脂做灯，既环保又耐用，在外面，我们一开始用煤油灯，后来用电灯，虽方便，却要消耗煤炭、石油，这些都是不可再生资源，用完了就没了，还会破坏自然。
"江鹤辞微微侧头，眼中掠过一丝纯粹的好奇："自然...也会被破坏？
"她指尖指向窗外，"我们村的人，春天不会乱砍树，因为知道树要长叶子；夏天捕鱼只捞大的，留着小鱼苗；秋天收粮会留些在地里，给鸟儿过冬。
先祖说，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不能只想着要，还要想着还，这样自然才会一首给我们东西。
"凌落泽心中一动，这朴素的道理，与现代提倡的"可持续发展"不谋而合。
"你们说得对，"他感慨道，"外面很多人现在也意识到了，开始种树、节约用水，可比起你们千年的坚持，还差得远。
"正说着，院门外又传来杜爷爷的声音：“鹤辞丫头，凌公子醒了啊”杜爷爷扛着锄头走进来，锄头柄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他放下锄头坐在石凳上，江鹤辞连忙递上一碗凉茶。
杜爷爷喝了一口，笑着看向凌落泽：“先祖古训，顺应天时，跟着自然走，比啥都靠谱。
就像那山上的树，我们只砍枯树当柴，活着的树一棵不碰，所以山泉永远清，土地永远肥。
你是不是会觉得我们村很老派？”
“不是老派，是通透。”
凌落泽摇头，语气里满是真诚，“你们把‘人与自然’的道理悟透了。
杜爷爷叹了口气："人不能太贪心啊！
自然就像自家的长辈，你对它好，它才会疼你；你要是欺负它，它也会生气的。
"江鹤辞这时端来一碗新熬的汤药，陶碗边放着一小碟野蜜饯——上次凌落泽喝药时皱了眉，她竟记在了心里。
“这药里加了后山的雪见草，是父亲今早天没亮去采的，”她把药碗递到凌落泽面前，眼神里带着淡淡的关切，“父亲说，你明日要是有力气，他带你去看村中的蓄水池和暗渠入口，让你亲眼瞧瞧先祖的智慧。”
凌落泽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彩，竟比那盏古樟油灯还要明亮几分。
他接过药碗，依着村里的礼仪微微欠身："有劳江姑娘，也替我谢过江伯。
"这些天，凌落泽因腿伤未愈，尚未踏出江家小院。
他的世界，暂时缩小成这方古雅静谧的院落，和每日必定出现的江鹤辞。
她总在晨雾还没散时来，木托盘里放着温好的洗漱水、叠得整齐的麻布衣衫，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草药——草药的温度总刚刚好，不烫也不凉。
她的照顾无微不至，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不过多询问他的过去，不追问他为何成为百年来唯一的外来者，对他偶尔流露出的、对外面世界的困惑也仅是淡淡一眼，并不多言。
她的情绪总是平稳的，像一泓深潭静水，极少泛起波澜。
这种疏离，初时让习惯了他人在意的凌落泽有些不适，但很快，他品出了另一种安心。
她为他换药时，指尖清凉，动作轻柔精准；她静坐一旁看他勉强适应古法餐具时，眼神纯净，并无嘲笑，也无半分同情；她听他偶尔尝试描述外界汽车、飞机时，会微微侧头聆听，眼中是纯粹的好奇，仿佛在听另一个世界的神话，而非质疑其真实性。
凌落泽发现，自己竟开始期待每日与她短暂的共处时光。
并非因为她做了什么，有时她只是在一旁安静地整理药草，或翻阅一本纸页泛黄、用线装订的古籍。
那份静谧的力量，奇异地安抚了他因剧变和未知而产生的焦躁，有一次他试着站起来，腿一软差点踉跄，她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指尖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很轻，却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扶稳他后，只是轻声说：“别急，再养几日就好了。”
然后递来一杯温水，没再多说一个字，却让他觉得比任何安慰都管用。
他这位在帝都商圈见惯人心叵测、惯于掌控一切的凌氏总裁，在这里，在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女孩面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他开始留意她的小动作：整理药草时会把叶子按大小分类，系衣带时会把带子系成整齐的蝴蝶结，说起先祖时眼底会闪着光——这些细碎的模样，像一颗颗小石子，落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的涟漪。。江鹤辞的感受同样微妙。
父亲救回的这名男子，与她认知中的所有人都不同。
他衣着奇异，谈吐用词陌生，即便重伤初愈、处境被动，眉宇间仍残留着一种她无法完全理解的锐利与...优越？
那是与村民截然不同的气质。
但他学得很快——尝试用蹩脚的古语道谢，努力适应这里的一切，眼神从最初的震惊、审视，逐渐变得复杂，添了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她依旧守着村里的训诫，对外来者友善却不过分热络，保持观察。
只是有一次，她在院里晒草药，凌落泽倚在窗边看她，忽然说：“你笑起来很好看。”
那时她刚想起阿芽说要编手镯的事，正低头笑着，闻言猛地抬头，撞进他的目光里——他的眼神很亮，像夜里的星星，带着真诚的暖意。
她的耳尖又红了，连忙低下头继续翻草药，指尖却不小心碰掉了一片晒干的紫苏，还是凌落泽出声提醒：“紫苏掉了。”
她捡起来时，心跳得比平时快了些。
他像是只误入桃源的家猫，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与不安，努力适应着全然陌生的环境。
而她，或许是这个环境中，他唯一逐渐熟悉的"坐标"。
凌落泽望向窗外，夜色己浓，村中的埙声不知何时停了，唯有风声过耳，带来远处古樟林的沙沙声响。
看着江鹤辞收拾好药罐，提着油灯准备离开——油灯的光映着她的背影，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温柔得像这夜的风。
“明日……麻烦你了。”
他忽然开口。
江鹤辞回头，对他轻轻笑了笑，灯光落在她的眼底，亮得像星：“不麻烦。”
门关上的瞬间，凌落泽的心，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贴近这片土地的心跳。
他知道，探索这座千年隐村，才刚刚开始。
而那个淡如清茶的姑娘，早己在他心底，悄然划下了一道清浅却深刻的痕迹——像古樟灯的光，温柔，却再也抹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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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情绪总是平稳的，像一泓深潭静水，极少泛起波澜。
这种疏离，初时让习惯了他人在意的凌落泽有些不适，但很快，他品出了另一种安心。
她为他换药时，指尖清凉，动作轻柔精准；她静坐一旁看他勉强适应古法餐具时，眼神纯净，并无嘲笑，也无半分同情；她听他偶尔尝试描述外界汽车、飞机时，会微微侧头聆听，眼中是纯粹的好奇，仿佛在听另一个世界的神话，而非质疑其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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