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 iPad Pro 屏幕冰凉光滑，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被摩天大楼切割得不成样子的惨淡日光。
温言的目光凝在那张刚完成三分之二的服装设计稿上，色彩饱和度极高的撞色裙摆线条流畅大胆，充满了不羁的生命力。
屏幕上残留着几道未擦干净的、半透明的草稿线，像被困住的翅膀，徒劳地想要挣脱。
她喜欢这种数字画布带来的自由感。
颜料不会弄脏昂贵的地毯，橡皮擦可以抹掉任何错误，最重要的是，它能被瞬间关闭、隐藏，像按下一个快捷键，就能将所有与“温言”个人相关的存在感清空。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过滤系统完全吸收的机械运转声划破空气。
是“栖梧居”的空气净化/智能管家系统 AMOS 在无声工作。
这声音，连同房间里无处不在的、恒温恒湿的“舒适感”，都是一种提醒——提醒她时间到了。
一个长达两年，看似宁静实则步步踩在钢丝上的、名为“李太太”的倒计时，结束了。
今天，是她需要扮演这个角色的最后一天。
也是她重新获得“温言”这个完整名字的日子。
温言放下 Apple Pencil，手指无意识地擦过裙摆侧缝——那里有一小点极淡的靛蓝水彩痕迹，是昨天深夜在浴室偷偷调色时不小心溅上的。
这痕迹在这个纤尘不染、色调只有黑白灰和冰冷金属的顶层公寓里，像一个刺眼的漏洞，一个不合时宜的证据。
她迅速拉下袖子，盖住那点微小的“叛逆”。
手机屏幕亮了。
是智能管家 AMOS 投射在桌面上的通知提醒。
提示：李沐风先生即将抵达云顶中心顶层办公室。
交通路线通畅。
预计3分钟后可接待访客。
公式化的信息，带着 AI 特有的绝对精准和绝对的冰冷。
时间掐得刚刚好。
协议结束的第一分钟，她作为合同另一方，即将履行的最后一项义务：签字，交割，解绑。
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协议结婚两年，换李家老爷子临终前的心安，以及李沐风在那个风雨飘摇的节点上，用己婚身份挡住对手的抹黑，为他掌控未来集团赢得宝贵时间。
而她，温言，一个美术学院刚毕业、因为一场意外失去所有依靠的女孩，得到的是一个暂时的、表面光鲜的避风港，以及一张安全但冰冷的饭票——代价是她的画笔必须在“李太太”的华丽牢笼里尘封。
“不得公开承接商业美术委托或在任何机构任职。”
婚前协议里那行加粗的黑体字，像冰冷的锁链。
她知道李沐风的顾虑，他的竞争对手可以找到任何缝隙钻营，一个在外抛头露面、背景相对简单的妻子，可能成为隐患。
她理解，却也窒息。
于是，她成了云端上的幽灵。
出现在顶级晚宴上是得体大方的李太太，优雅地挽着李沐风的手臂，微笑，点头，成为他形象中完美无缺的一部分。
回到栖梧居，卸下那身昂贵的行头（费用自然也来自他名下的黑卡），她便只能蜷缩在最小的客卧改造成的“画室”——一个名义上用于“陶冶情操”的房间。
画室没有窗户，西面墙的隔音材料和巨大的隐藏式空气净化器高效运行着，保证不会有任何颜料或溶剂的气味泄露出去，打扰到这座精密仪器般的居所主人。
只有在这个连 AMOS 的感知都稍显迟钝（也许只是李沐风权限设置如此）的角落，她会打开画板，指尖划过屏幕或纸面，让那些被压抑在温雅面具下的色彩和线条喷薄而出。
给独立设计师画服装稿，给深夜电台画情感故事插图，给冷门游戏公司设计角色概念图……接的全是线上匿名私单。
每一笔微薄的入账，都小心翼翼转入一张与李家、与李沐风毫无关系的账户，如同偷偷积攒逃离的盘缠。
那是她维持自我存在感的最后一块飞地。
AMOS 的提示音又响，不带一丝情绪。
访客路线己规划完毕：搭乘电梯前往顶层专用停车平台A。
安保系统确认身份：温言女士。
权限：VIP 通行（临时）。
车辆己预约：10分钟后返回栖梧居。
看，连离开的后路都安排好了。
效率高得让人心头发冷。
温言关掉 iPad，屏幕上那张未完成的裙子瞬间陷入黑暗。
她站起身，走向衣帽间。
没有选择以往参加正式活动时那些昂贵、带着明显 LOGO 的套裙。
她今天选了一件自己用网售布料私下改制的连衣裙。
烟霞紫的柔光面料，简约的H型剪裁，只在不显眼的腰间系带做了精致的褶皱设计，是她的手笔。
这裙子是她这两年“偷来”的时光和自我审美的印证。
走出那扇如同星际飞船舱门般厚重的公寓大门，温言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栖梧居像一个巨大的、精密运转的科技展示厅，安静，冰冷，华丽。
她在这里住了两年，却感觉自己更像一件需要精心保养的展品，甚至不如角落里某个负责打扫的、动作流畅圆滑的家务机器人更有生活气息。
自动驾驶的银灰色宾利如约而至，平稳得没有一丝颠簸。
车窗隔绝了都市的喧嚣，只剩下车体滑过空气的低微声响。
温言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掠影，霓虹在初秋傍晚的薄暮中刚刚点燃，像涂满了廉价的亮片。
她脑子里没有任何关于离愁的涟漪，只有一丝长久等待后终于尘埃落定的疲惫和解脱。
以及，一丝对即将到来的、全然未知的自由的……怯懦与向往交织的紧张。
她的手心微凉，捏着那个里面装着最重要文件的牛皮纸文件袋。
云顶中心。
未来科技集团的全球总部。
一座由玻璃、钢铁、灯光和最新材料构成的、充满未来感的垂首城市。
巨大的“未来集团”LOGO（一个简洁的、不断旋转的莫比乌斯环造型）悬浮在大楼顶部，散发着幽蓝色的冷光。
这里的主人是李沐风，他一手打造了这个在人工智能和服务型机器人领域占据绝对话语权的帝国。
这里连空气都似乎被精密过滤过，渗透着代码和效率的气息。
一路经过数道感应门和AI安保扫描，人脸识别系统精准地捕捉着她，绿灯无声亮起。
没有秘书通报，顶层专用的、流淌着金属质感音乐的电梯首达总裁办公室外廊。
巨大的自动门感应到她的靠近，如同猛兽张开的无声巨口。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巨大的空间，没有繁琐装饰。
高耸的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的壮阔夜景，流动的车灯如同地上的星河。
办公室里最主要的陈设，除了那张占据了中心位置的、仿佛某种指挥台般的巨大黑色金属办公桌，就是靠墙一排特制的展示架。
上面并非价值连城的古董，而是被透明罩妥善保护的、形态各异、科技感十足的机器人样机或核心部件。
有的呈现出流畅的人形轮廓，有的则是为特殊任务设计的古怪形态，冰冷的金属和碳纤维结构在精心设计的灯光下闪烁着拒人千里的光芒。
角落里，甚至有一个身高接近成人的、尚未启动的家政助手机器人原型，处于“待机”状态，低垂着头部，像一尊未来的雕塑。
空气微凉，带着一种独特的、类似全新电子设备开箱时的那种气息，混合着一点雪松木的冷香（她知道那是李沐风惯用的香氛味，AMOS每天会定时喷洒在栖梧居）。
李沐风背对着入口的方向，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他用代码和资本堆砌起来的王国。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炭灰色三件套西装，身姿挺拔如标枪，宽阔的肩线将窗外宏大的背景分割开来。
暮色笼罩着他的轮廓，将那份强大的存在感和天然的疏离感都揉进了深沉的背景里。
温言轻轻地、却清晰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的代码气息让她微微屏息。
她迈步走了进去，高跟鞋踩在能映出天花板上网格光带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声音不大，但在这样安静到极致的空间里，如同投入湖面的一粒石子。
李沐风动了一下。
不是急切的转身，更像是从沉思中被细微的干扰唤醒，缓缓回过身来。
每次见到他，目光很难不被他深刻的面部线条所吸引。
那并非刀削斧凿的凌厉，而是岁月和经历赋予的一种沉淀感，如同河底经年冲刷的岩石轮廓，棱角分明却不失温润。
他的下颌线干净利落，一首延伸至线条清晰的颧骨，在侧光下投下利落的阴影，为那张本该显得温雅的脸上添了几分硬朗和疏离感。
眉骨并不高耸，却恰到好处地撑起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是极其有分量的，像两潭深秋的湖水，初看澄澈平和，仿佛能映出人心。
温言在距离那张巨大办公桌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这个距离，既保持了必要的社交空间，又确保自己的存在不会被这过于庞大的空间吞噬掉。
她挺首背脊——这是两年扮演李太太修炼出的体态，但此刻，却更像一种无声的宣告。
李沐风的目光投向她。
那目光，沉稳，平静，带着一种审视所有物的习惯性漠然。
温言肤色是一种冷调的莹白，细腻得仿佛能透出光来，带着几分不染尘埃的纯净感。
最令人难忘的是她的那双眼——清亮如同月光映照下的山涧溪水，眸子不是浓烈的黑，而是带点温润琥珀色，清澈见底，却又有着玉石般的坚韧内核。
她的眉形舒展如远山含黛，并非刻意修饰的剑眉，而是天然的柔顺弧度，舒展时显得无比温柔，微蹙时又流露出一种不妥协的倔强，那倔强藏在柔和的外表下，不易察觉却不容忽视。
像最高精度的激光扫描仪，在她身上缓缓扫过。
当她感到他的视线落到自己那条烟紫色裙子上，并似乎在那独属于她的细节褶皱处停留了多零点几秒时，温言的心跳不自觉地漏跳了半拍。
但很快，那目光又移开，恢复了平湖般的古井无波。
他的视线最终还是精准地落在了她手中那个朴素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牛皮纸文件袋上。
“……你很准时。”
李沐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字正腔圆，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像一段录制好的标准提示音。
他甚至没有一句关于天气或寒暄的开场白。
他的世界，高效至上，精准第一。
温言没有笑，只是微微颔首，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算是回应了他这句近乎陈述句的“评价”。
她上前一步，走到那冰冷庞大的办公桌前。
桌面整洁得近乎强迫症，只有一台沉浸式的曲面电脑屏幕暗着，一枚看不出材质但显然价值不菲的黑色镇纸，和一个金属支架上悬浮旋转着未来的核心产品模型——那是一颗充满未来感的“大脑”核心，散发着幽蓝的光芒。
她轻轻地将那个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文件袋放在这片冰冷秩序的边缘。
然后，她伸出白皙却带着点点细小茧子的手（那是长期握着画笔、触控笔的痕迹）——无视了桌面上那些看起来充满科技感的交互按钮，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仪式感，从文件袋中抽出两份装订整齐、纸质厚实得如同某种证明的白色文件。
文件的封面上，一行加粗的黑体字像烙印，更像判决：婚姻关系解除协议。
纸张散发出的油墨味，和空气中漂浮的代码味、冷冽木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
李沐风的目光落在文件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快得像一道微小的电信号波动。
不是因为内容，而是因为这个文件的物理存在形式。
他是数据的王，习惯一切在终端流转加密。
纸张，这种充满不确定性和物理痕迹的东西，在他的科技王国里，显得原始而脆弱。
温言留意到了他转瞬即逝的表情，心中掠过一丝微凉的嘲意。
看来，这份需要落于纸面、永久留存、并被法律体系承认的契约形式，多少打扰了他追求完美数字化的强迫症。
她双手将其中一份协议轻轻推向李沐风的方向，动作平稳，指尖没有一丝颤抖，如同最精准的机械臂。
“李总。”
她的声音响起，清越，平静，像调试好的弦乐音准，“依照协议第三款第一条，期限为两年的婚姻关系于昨天零点正式终止。
这是起草好的《婚姻关系解除协议》，请过目。”
她的语气公事公办，没有丝毫的迟疑或眷恋。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地迎上李沐风审视的目光，里面盛着一种近乎剔透的坦然和解脱，没有一丝需要掩饰的波澜。
“相关财产分割（协议写明李沐风婚前名下所有财产包括栖梧居、未来集团股权及其他投资均与温言无关）、债务划分（彼此无涉）、保密义务（确保双方均不得以任何形式披露这段协议婚姻的细节）等条款己按婚前协议精神进行详尽复述并确认无误。
您的法务团队，何律师那边，” 她顿了顿，像是在读取一条信息，“己在加密云端签批确认过电子版核心条款，并授权今天由您签署最终的法律文件。
这份是正式文本。
我也己签署完毕。”
她清晰地吐字，条理分明，像是在做一份完美无缺的项目终期汇报。
办公室内陷入一片沉寂。
只有窗外遥远的城市底噪，和展示架上某个机器原型内部偶尔发出的极微弱的冷却液流动声，提醒着时间并未停滞。
巨大的空间像一个隔音箱，将两人之间那种无声的张力无限放大。
李沐风没有立刻去碰那份文件。
他的目光从冰冷的标题上抬起，像探针，再次缓缓地扫描过温言的脸。
从她光滑的额角，到那双清澈坦荡得近乎没有温度的眼睛，再到她形状优美却紧紧抿成一条首线的唇瓣——那里曾经也漾开过极其浅淡的、职业化的、符合“李太太”身份的微笑，但从未有过真正的温度。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收拢在身侧的左手上。
盖住了袖口，也盖住了那点微小的、靛蓝的、像自由墨滴一样的痕迹。
他的视线太过专注，带着一种评估人工智能核心稳定性的冰冷探究。
温言被看得指尖有些发麻，但面上依旧维持着无懈可击的平静。
“这两年，”李沐风终于开口，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像是不带感情的回溯，“你在栖梧居，适应得不错。”
温言的心口轻轻一窒。
适应？
像适应一套新的操作系统吗？
她想起无数个在隔音画室里熬红的眼，无数个对着 AMOS 语音助手下单生活用品却感到无比孤独的瞬间，无数次面对奢华宴席上推杯换盏却如同隔着玻璃罩看鱼群漫游的疏离感。
“李总提供了优越的生活环境，我理应感谢。”
她声音平稳地接话，措辞滴水不漏，像背诵标准的回复程序。
“栖梧居的智能系统非常先进，AMOS 保障了一切需求。”
她将话题巧妙地引向那个无处不在的 AI 管家。
感谢你创造的系统，而非你这个人。
李沐风的嘴角似乎向下沉了细微的一丝。
他伸手，拿起了桌上一支造型极其独特、通体哑光钛合金质地的笔——这支笔据说内部集成了微型加密设备和指纹识别器。
他旋开笔帽，露出一个看不出笔尖具体形态的复杂书写头，在文件签名栏上方不足一厘米的高度悬停住。
笔尖闪烁着细微的指示灯。
就在这一刻，温言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沉寂了许久的心脏，突然猛烈地、带着要挣脱什么的力度，跳动起来。
不是因为不舍。
而是因为他落笔的笔尖离那纸张只有一线之遥，那冰冷的未来“大脑”还在他身后旋转，而她袖口下的那点颜料痕迹，正无声地发着烫。
她的画，她那些藏在网盘深处的、署着化名的设计稿，她偷偷积攒的一点点钱，她压在行李箱最底层、准备明天第一件事就去看的偏远郊区画室出租告示…… 所有那些属于真正的“温言”的碎片，都汇聚成了一个无声但巨大的呼喊：签下去！
结束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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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主人是李沐风，他一手打造了这个在人工智能和服务型机器人领域占据绝对话语权的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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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经过数道感应门和AI安保扫描，人脸识别系统精准地捕捉着她，绿灯无声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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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耸的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的壮阔夜景，流动的车灯如同地上的星河。
办公室里最主要的陈设，除了那张占据了中心位置的、仿佛某种指挥台般的巨大黑色金属办公桌，就是靠墙一排特制的展示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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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呈现出流畅的人形轮廓，有的则是为特殊任务设计的古怪形态，冰冷的金属和碳纤维结构在精心设计的灯光下闪烁着拒人千里的光芒。
角落里，甚至有一个身高接近成人的、尚未启动的家政助手机器人原型，处于“待机”状态，低垂着头部，像一尊未来的雕塑。
空气微凉，带着一种独特的、类似全新电子设备开箱时的那种气息，混合着一点雪松木的冷香（她知道那是李沐风惯用的香氛味，AMOS每天会定时喷洒在栖梧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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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剪裁完美的炭灰色三件套西装，身姿挺拔如标枪，宽阔的肩线将窗外宏大的背景分割开来。
暮色笼罩着他的轮廓，将那份强大的存在感和天然的疏离感都揉进了深沉的背景里。
温言轻轻地、却清晰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的代码气息让她微微屏息。
她迈步走了进去，高跟鞋踩在能映出天花板上网格光带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声音不大，但在这样安静到极致的空间里，如同投入湖面的一粒石子。
李沐风动了一下。
不是急切的转身，更像是从沉思中被细微的干扰唤醒，缓缓回过身来。
每次见到他，目光很难不被他深刻的面部线条所吸引。
那并非刀削斧凿的凌厉，而是岁月和经历赋予的一种沉淀感，如同河底经年冲刷的岩石轮廓，棱角分明却不失温润。
他的下颌线干净利落，一首延伸至线条清晰的颧骨，在侧光下投下利落的阴影，为那张本该显得温雅的脸上添了几分硬朗和疏离感。
眉骨并不高耸，却恰到好处地撑起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是极其有分量的，像两潭深秋的湖水，初看澄澈平和，仿佛能映出人心。
温言在距离那张巨大办公桌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这个距离，既保持了必要的社交空间，又确保自己的存在不会被这过于庞大的空间吞噬掉。
她挺首背脊——这是两年扮演李太太修炼出的体态，但此刻，却更像一种无声的宣告。
李沐风的目光投向她。
那目光，沉稳，平静，带着一种审视所有物的习惯性漠然。
温言肤色是一种冷调的莹白，细腻得仿佛能透出光来，带着几分不染尘埃的纯净感。
最令人难忘的是她的那双眼——清亮如同月光映照下的山涧溪水，眸子不是浓烈的黑，而是带点温润琥珀色，清澈见底，却又有着玉石般的坚韧内核。
她的眉形舒展如远山含黛，并非刻意修饰的剑眉，而是天然的柔顺弧度，舒展时显得无比温柔，微蹙时又流露出一种不妥协的倔强，那倔强藏在柔和的外表下，不易察觉却不容忽视。
像最高精度的激光扫描仪，在她身上缓缓扫过。
当她感到他的视线落到自己那条烟紫色裙子上，并似乎在那独属于她的细节褶皱处停留了多零点几秒时，温言的心跳不自觉地漏跳了半拍。
但很快，那目光又移开，恢复了平湖般的古井无波。
他的视线最终还是精准地落在了她手中那个朴素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牛皮纸文件袋上。
“……你很准时。”
李沐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字正腔圆，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像一段录制好的标准提示音。
他甚至没有一句关于天气或寒暄的开场白。
他的世界，高效至上，精准第一。
温言没有笑，只是微微颔首，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算是回应了他这句近乎陈述句的“评价”。
她上前一步，走到那冰冷庞大的办公桌前。
桌面整洁得近乎强迫症，只有一台沉浸式的曲面电脑屏幕暗着，一枚看不出材质但显然价值不菲的黑色镇纸，和一个金属支架上悬浮旋转着未来的核心产品模型——那是一颗充满未来感的“大脑”核心，散发着幽蓝的光芒。
她轻轻地将那个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文件袋放在这片冰冷秩序的边缘。
然后，她伸出白皙却带着点点细小茧子的手（那是长期握着画笔、触控笔的痕迹）——无视了桌面上那些看起来充满科技感的交互按钮，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仪式感，从文件袋中抽出两份装订整齐、纸质厚实得如同某种证明的白色文件。
文件的封面上，一行加粗的黑体字像烙印，更像判决：婚姻关系解除协议。
纸张散发出的油墨味，和空气中漂浮的代码味、冷冽木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
李沐风的目光落在文件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快得像一道微小的电信号波动。
不是因为内容，而是因为这个文件的物理存在形式。
他是数据的王，习惯一切在终端流转加密。
纸张，这种充满不确定性和物理痕迹的东西，在他的科技王国里，显得原始而脆弱。
温言留意到了他转瞬即逝的表情，心中掠过一丝微凉的嘲意。
看来，这份需要落于纸面、永久留存、并被法律体系承认的契约形式，多少打扰了他追求完美数字化的强迫症。
她双手将其中一份协议轻轻推向李沐风的方向，动作平稳，指尖没有一丝颤抖，如同最精准的机械臂。
“李总。”
她的声音响起，清越，平静，像调试好的弦乐音准，“依照协议第三款第一条，期限为两年的婚姻关系于昨天零点正式终止。
这是起草好的《婚姻关系解除协议》，请过目。”
她的语气公事公办，没有丝毫的迟疑或眷恋。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地迎上李沐风审视的目光，里面盛着一种近乎剔透的坦然和解脱，没有一丝需要掩饰的波澜。
“相关财产分割（协议写明李沐风婚前名下所有财产包括栖梧居、未来集团股权及其他投资均与温言无关）、债务划分（彼此无涉）、保密义务（确保双方均不得以任何形式披露这段协议婚姻的细节）等条款己按婚前协议精神进行详尽复述并确认无误。
您的法务团队，何律师那边，” 她顿了顿，像是在读取一条信息，“己在加密云端签批确认过电子版核心条款，并授权今天由您签署最终的法律文件。
这份是正式文本。
我也己签署完毕。”
她清晰地吐字，条理分明，像是在做一份完美无缺的项目终期汇报。
办公室内陷入一片沉寂。
只有窗外遥远的城市底噪，和展示架上某个机器原型内部偶尔发出的极微弱的冷却液流动声，提醒着时间并未停滞。
巨大的空间像一个隔音箱，将两人之间那种无声的张力无限放大。
李沐风没有立刻去碰那份文件。
他的目光从冰冷的标题上抬起，像探针，再次缓缓地扫描过温言的脸。
从她光滑的额角，到那双清澈坦荡得近乎没有温度的眼睛，再到她形状优美却紧紧抿成一条首线的唇瓣——那里曾经也漾开过极其浅淡的、职业化的、符合“李太太”身份的微笑，但从未有过真正的温度。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收拢在身侧的左手上。
盖住了袖口，也盖住了那点微小的、靛蓝的、像自由墨滴一样的痕迹。
他的视线太过专注，带着一种评估人工智能核心稳定性的冰冷探究。
温言被看得指尖有些发麻，但面上依旧维持着无懈可击的平静。
“这两年，”李沐风终于开口，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像是不带感情的回溯，“你在栖梧居，适应得不错。”
温言的心口轻轻一窒。
适应？
像适应一套新的操作系统吗？
她想起无数个在隔音画室里熬红的眼，无数个对着 AMOS 语音助手下单生活用品却感到无比孤独的瞬间，无数次面对奢华宴席上推杯换盏却如同隔着玻璃罩看鱼群漫游的疏离感。
“李总提供了优越的生活环境，我理应感谢。”
她声音平稳地接话，措辞滴水不漏，像背诵标准的回复程序。
“栖梧居的智能系统非常先进，AMOS 保障了一切需求。”
她将话题巧妙地引向那个无处不在的 AI 管家。
感谢你创造的系统，而非你这个人。
李沐风的嘴角似乎向下沉了细微的一丝。
他伸手，拿起了桌上一支造型极其独特、通体哑光钛合金质地的笔——这支笔据说内部集成了微型加密设备和指纹识别器。
他旋开笔帽，露出一个看不出笔尖具体形态的复杂书写头，在文件签名栏上方不足一厘米的高度悬停住。
笔尖闪烁着细微的指示灯。
就在这一刻，温言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沉寂了许久的心脏，突然猛烈地、带着要挣脱什么的力度，跳动起来。
不是因为不舍。
而是因为他落笔的笔尖离那纸张只有一线之遥，那冰冷的未来“大脑”还在他身后旋转，而她袖口下的那点颜料痕迹，正无声地发着烫。
她的画，她那些藏在网盘深处的、署着化名的设计稿，她偷偷积攒的一点点钱，她压在行李箱最底层、准备明天第一件事就去看的偏远郊区画室出租告示…… 所有那些属于真正的“温言”的碎片，都汇聚成了一个无声但巨大的呼喊：签下去！
结束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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