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像一头贪婪的巨兽，在黄昏里吞咽着最后的日光。
霓虹灯次第亮起，把冰冷的钢铁丛林涂抹得光怪陆离。
天桥下车流如织，尾灯拉出长长的红色光带，喧嚣声、喇叭声、地铁掠过轨道的轰鸣，混杂成一种令人麻木的背景音。
周墨就窝在这背景音里，桥洞下那一小方天地，是他的“洞府”。
一张折叠小桌，铺着泛黄破旧的八卦图，几个磨得油光发亮的铜钱，一本边角卷曲的《周易》——道具简陋，但够用。
关键不在道具，在于他那身勉强还算合身的旧道袍，和脸上那副半眯着眼、似睡非睡的表情，这让他看起来有几分高深莫测，至少，能唬住那些心里有鬼、或者钱多烧得慌的人。
“您这面相，山根隐约有光，这是要转运的征兆啊，不过嘛……”他拉着长音，手指在一脸富态的中年男人掌心虚划，“眼前这道坎，有点凶险，阻碍了贵人运。”
中年男人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大师，您说得太准了！
最近项目是有点不顺，您看……”周墨不紧不慢地掐着指节，眼皮耷拉着，心思却转得飞快。
这男人西装革履，但袖口有点磨损，手表是名牌却是旧款，估计是个有点家底但正处瓶颈的小老板。
他正要继续往下“点拨”，眼角余光瞥见桥洞入口光线一暗。
一个年轻人站在那里，穿着价格不菲的潮牌运动服，脸色却苍白得吓人，眼底下两团浓重的青黑，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
他手里，赫然拎着一把用红绳缠着的桃木剑。
周墨心里咯噔一下。
这造型，这气场，来者不善。
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对小老板说：“化解之法嘛，倒也不难，需要请一道‘五路财神符’，择吉时佩戴，再配合……”话没说完，那年轻人己经大步冲了过来，带着一股冷风。
“砰”的一声闷响，桃木剑重重砸在折叠桌上，铜钱被震得跳了起来。
“骗子！”
年轻人声音嘶哑，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瞪着周墨，“一周前！
就是你说我活不过三天！
我他妈现在还好好的！”
周围几个看热闹的闲人立刻围了上来，窃窃私语。
那小老板也惊疑不定地看着周墨，悄悄往后缩了半步。
周墨认出来了。
是那个叫林枫的，本市首富林正雄的独子。
一周前这小子跑来算运势，嚣张跋扈，周墨当时看他印堂发黑，死气缠身，确实是大凶之兆，没多想就照实说了，想吓唬他一下顺便捞笔“化解”的钱，没想到这小子当时骂骂咧咧就走了，一分没给。
现在，这是找后账来了。
“哦，是你啊。”
周墨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掸了掸被桃木剑碰到的道袍袖子，“年轻人，火气别这么大。”
“少废话！”
林枫喘着粗气，一把揪住周墨的衣领，“装神弄鬼的东西！
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砸了你的摊子，再送你进局子！”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周墨脸上。
周墨没挣扎，任由他抓着，目光却越过林枫激动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后。
桥洞下灯光昏暗，但周墨看得分明。
在林枫的身后，紧贴着他的背影，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黑色影子，正扭曲、蠕动。
那不像正常的影子，没有固定的形状，边缘模糊，却散发着一种彻骨的阴寒。
更让周墨心头一凛的是，那黑影的“头部”位置，似乎有两点极其微弱的红光，正死死地“盯”着林枫的后颈。
这种“秽影缠身”的景象，他只在师门那本快烂掉的《阴煞志异》里见过描述，说是怨念极深的阴物附身初期的征兆，一旦黑影凝实，红光显现，被附身者必死无疑，而且死状极惨。
一周前，这黑影还只是淡淡一层。
现在，几乎己经像一件贴身的黑色寿衣。
师父总说他心术不正，学术不精，只会些唬人的把戏。
是啊，山医命相卜，他确实样样稀松，唯独这双被师父骂为“不走正道”才偶尔能开的“阴眼”，倒是比许多师兄都毒辣。
周墨忽然笑了，带着点怜悯，又有点自嘲。
他轻轻拨开林枫的手，整理了一下衣领。
“我说你活不过三天，”周墨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他抬起手指，指了指林枫身后那团寻常人根本看不见的黑影，“是指从那一刻算起。”
他顿了顿，迎着林枫惊疑不定的目光，慢条斯理地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哦，看错了。
按你现在这进度……”周墨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那黑影眼眶里越来越亮的红点，以及它们与林枫脖颈之间几乎要连接起来的无形丝线。
“不是三天。”
“你只剩，两小时了。”
空气瞬间凝固。
林枫脸上的愤怒和嚣张僵住了，像是被冻住的冰。
他下意识地顺着周墨指的方向回头，身后空荡荡，只有天桥墙壁上斑驳的涂鸦和穿梭的车灯光影。
可一股没来由的寒意，却顺着尾椎骨猛地窜了上来，让他打了个哆嗦。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
“两小时？
疯了吧这人！”
“讹钱没讹成，开始咒人了？”
“报警！
太缺德了！”
那小老板早己溜得不见踪影。
林枫转回头，死死盯着周墨，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心虚或戏谑的痕迹。
但没有。
周墨的表情很淡，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里，此刻却清亮得吓人，里面没有玩笑，没有恐吓，甚至没有通常骗子该有的贪婪，只有一种……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林枫张了张嘴，想骂，却发不出声音。
他想起了这一周来的噩梦连连，想起了那种如影随形、越来越重的疲惫和冰冷，想起了偶尔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身后那一闪而过的模糊轮廓……恐惧，像无数只冰冷的虫子，瞬间爬满了他的心脏。
周墨不再看他，弯腰扶起桌子，捡起散落的铜钱，慢悠悠地重新铺好八卦图。
然后，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块地摊买来的、走时不准的电子表。
“现在开始，”他抬起头，对脸色惨白如纸的林枫说，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计时。”
时间像是被冻住了，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疯狂拨快。
天桥下的喧嚣退得很远，变成模糊的背景噪音。
林枫僵在原地，耳朵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还有周墨那句轻飘飘的“计时”。
他想嗤笑，想反驳，想揪住这个神棍的衣领把他揍趴下，可西肢百骸像是灌了铅，动弹不得。
那是一种很诡异的感觉。
明明周围车水马龙，人声嘈杂，他却觉得自己被隔绝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罩子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温度越来越低。
周墨不再看他，自顾自地摆弄着那几个破铜钱，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低得听不清。
林枫死死盯着周墨手腕上那块廉价的电子表。
绿色的数字一下一下跳动着：19:58... 19:59...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后背那股阴冷的气息越来越重，像一块湿透的冰毯子紧紧裹着他。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颈后轻轻吹气，带着腐朽的味道。
他猛地回头，还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桥洞墙壁上扭曲的涂鸦，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张张嘲弄的鬼脸。
20:00.电子表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滴”。
几乎就在同时，林枫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
巨大的力量扯得他眼前一黑，所有声音瞬间消失，世界归于彻底的寂静和黑暗。
他连一声闷哼都没能发出，身体首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
沉重的身体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闷响。
周围瞬间炸开了锅。
“哎哟！
真晕了！”
“怎么回事？
低血糖？”
“快打120！”
“是不是这算命的搞的鬼？”
人群呼啦一下围了上来，有人惊慌，有人好奇，有人拿出手机拍摄。
那个之前溜走的小老板不知何时又挤了回来，伸长脖子看着倒在地上的林枫，又看看依旧稳坐钓鱼台的周墨，脸上满是惊疑。
周墨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铜钱。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拨开围观的人群，走到林枫身边蹲下。
林枫双目紧闭，脸色己经不是苍白，而是泛着一种死气的青灰。
嘴唇微微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但周墨看的不是这些。
他的目光落在林枫的眉心，那里，常人看不见的地方，一丝极其细微的黑气，正像小蛇一样往皮肤里钻。
而林枫身后那团黑影，此刻却淡了不少，仿佛大部分力量都随着那一下“心脏骤停”侵入了他的身体。
周墨伸出手指，快速在林枫眉心、胸口几处穴位按了几下，动作隐秘。
然后，他抬头，对周围乱糟糟的人群懒洋洋地说：“别围着了，散了吧。
他这是旧疾复发，死不了。”
他的语气太过于平静，甚至带着点不耐烦，反而让躁动的人群安静了一些。
“你……你真能救他？”
小老板颤声问。
周墨没理他，掏出自己的老年机，慢悠悠地按了几个键，似乎是在发短信。
然后，他弯腰，一把将比自己高半头的林枫扛在了肩上。
动作看起来并不费力，但只有周墨自己知道，接触到的身体冰冷僵硬，死气沉沉。
“让让。”
他扛着林枫，穿过面面相觑的人群，朝着天桥下更深处、更昏暗的角落走去。
那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建材和流浪汉的破烂家当，是他的“临时法坛”所在地。
没人敢跟上去。
只有几个手机镜头，远远地对着他消失在黑暗里的背影。
角落里，周墨把林枫平放在几张硬纸板上。
他从破旧的道袍内袋里摸索着，掏出的不是符纸，而是一个扁平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金属酒壶。
拧开盖子，一股辛辣中带着奇异清香的气味弥漫开来。
他含了一口壶里的液体，对着林枫的脸，猛地喷出一片细密的水雾。
水雾触及皮肤，发出轻微的“嗤嗤”声，林枫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眉心那缕黑气仿佛遇到了克星，剧烈扭动起来。
周墨眼神一凝，咬破自己的中指，迅速在林枫额头画下一个繁复的血色符号。
符号成型瞬间，隐隐有微光一闪而逝。
“阴秽缠身，怨念入骨……这麻烦，可比我想象的要大。”
周墨低声自语，看着林枫依旧青灰的脸，眉头微微皱起，“两小时？
看来还是乐观了。”
他收起酒壶，拍了拍道袍上的灰，靠在冰冷的桥墩上，看着远处城市的霓虹。
“林大公子，你这命，现在可真算是捏在我这个‘半吊子’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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