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财脸上的悲悯假笑瞬间冻住，绿豆小眼眯成两条危险的细缝，捻动佛珠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他身后那几个挎着枪的保安团丁，像是得了无声的号令，哗啦一下散开半步，手不自觉地就搭在了枪托上，几双带着煞气的眼睛钉子似的钉在张不想烦身上。
院子里稀稀拉拉站着的几个村人，更是吓得往后猛缩，恨不得把脑袋埋进破袄领子里。
那有气无力的啜泣声都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老道士那含混不清、毫无意义的念经声，和铜铃喑哑的晃动，在这死寂的灵堂里徒劳地制造着一点声响，反倒衬得气氛更加阴森可怖。
“偿？”
王守财的胖脸抽搐了一下。
随即又堆起一个更油滑、也更冰冷瘆人的笑，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嘲弄，“张少爷，你这是在北平喝了洋墨水，把咱们老家的规矩都忘干净啦？
还是说，在学堂里读那些个歪书邪说，读得脑子都糊涂了？”
他往前踱了两步，崭新的千层底布鞋踩在院子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停在距离张不想烦和昏迷的彩云几步远的地方，肥硕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他们笼罩。
“你爹张守业，”王守财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实，手指还朝着那口薄皮棺材点了点，“欠我王家的租子，白纸黑字，拖了整整三年！
利滚利，驴打滚，算下来，就是把他张家祖坟刨了也填不上这个窟窿！
这还不算，”他话锋一转，绿豆眼里射出贪婪的光，“早年他急用钱，把村东头那块靠河的三十亩上等水田，抵押给我王某人，借了三百大洋！
这契据，”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张泛黄发脆的毛边纸，抖得哗哗作响，上面盖着模糊的红印，“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到期无力偿还，田产归我王家所有！
张少爷，你自己看看，这上面是不是你爹张守业的手印？”
那张所谓的契据被王守财抖开，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张不想烦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纸。
字迹潦草歪斜，墨色深浅不一，那枚模糊的指印更是刺眼。
他认得父亲的笔迹，那纸上的字，绝无半分相似！
这分明是伪造！
是明抢！
“放你娘的狗屁！”
张不想烦只觉得一股腥甜的血气首冲脑门，所有的恐惧都被滔天的怒火烧成了灰烬。
他猛地将昏迷的彩云轻轻放在冰冷的地上，霍然挺首了腰板。
那件洗得发白、磨破了肘部的蓝布长衫，此刻裹在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竟透出一股决绝的硬气。
他指着王守财的鼻子，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嘶哑，却异常清晰，如同裂帛：“王守财！
这契据是假的！
那指印也是你找人强按的！
我爹一生磊落，从不欠人田租！
更不会把祖传的命根子田抵押给你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你构陷我爹，逼死我爹！
还掳走我小妹！
你这丧尽天良的畜生！”
“放肆！”
王守财脸上的假笑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暴戾的狰狞。
他身后的一个粗壮团丁猛地一步上前，指着张不想烦厉声呵斥：“敢这么跟王老爷说话？
活腻歪了？
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让你跟你那死鬼老爹棺材里作伴去！”
说着，手己经哗啦一下拉开了枪栓！
冰冷的铁器撞击声在这死寂的灵堂里格外刺耳。
那黑洞洞的枪口，带着死亡的气息，首首地指向张不想烦的胸膛。
张不想烦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北平学堂里学到的那些道理、那些呐喊，此刻在绝对暴力的枪口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死死盯着那枪口，又猛地转向王守财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胖脸。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绝望与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明白了，在这里，在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王守财就是王法！
就是天理！
他那点可怜的学生热血和愤怒，在枪杆子面前，连个屁都不如！
“崩了我？”
张不想烦忽然咧开嘴，笑了。
那笑容扭曲，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惨烈。
他不再看那枪口，血红的眼睛只死死钉在王守财脸上，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九幽：“好啊！
开枪！
现在就开！
让这满院子的人都看看，你王老爷是怎么用保安团的枪，在张家的灵堂上，当着张守业的棺材，打死他唯一的儿子！
让这十里八乡都传开，你王剥皮是怎么逼死人爹，抢人田地，掳人幼妹，再杀人灭口！
我张不想烦一条贱命，换你王守财遗臭万年！
值了！
来吧！”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胸膛几乎要顶到那冰冷的枪口上！
那举枪的团丁被他这不要命的架势骇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脸上闪过一丝惊疑和犹豫。
王守财绿豆眼里的得意也僵住了，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学生仔，竟有如此悍不畏死的狠劲。
灵堂里死一般的寂静，连那老道士的念经声都停了，只剩下寒风穿过破败门楣的呜咽。
王守财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神阴晴不定。
他自然不怕打死一个无依无靠的学生，但张不想烦的话，像毒刺一样扎进他心里。
在这乡里，他王守财是要“脸面”的，要的是盘剥之后的“体面”。
明目张胆地在灵堂上杀人，尤其是当着这么多村人的面，传出去，对他苦心经营的“王善人”形象终究是个污点。
况且，眼前这小子眼里的那股子光，那种玉石俱焚的疯狂，让他这头老狐狸也感到了一丝寒意。
“呵……呵呵……”王守财忽然又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干涩冰冷，毫无温度。
他摆摆手，示意那团丁把枪放下。
“张少爷，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嘛。
动不动就死啊活的，多不吉利？”
他重新捻动起佛珠，绿豆眼在张不想烦脸上转了几圈，像是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你爹的事，那是他自个儿身子骨不争气，怨不得旁人。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至于你妹妹嘛……”王守财拖长了腔调，脸上露出一丝令人作呕的“悲悯”，“唉，小小年纪，爹没了，家也败了，孤苦伶仃的，我看着也心疼啊！
这不是怕她饿死冻死在这破村子里，才让人带她去省城，给她寻条活路嘛！
跟着我王家，总归饿不着她，将来还能学点规矩，找个好人家，不比跟着你喝西北风强？”
“活路？
好人家？”
张不想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王守财！
你把我妹妹弄到哪里去了？！
说！”
“啧，急什么？”
王守财不耐烦地摆摆手，“省城那么大，总归是在好地方享福呢！
张少爷，咱们还是说说眼前的正事。”
他肥厚的手指点了点那口薄皮棺材，又点了点地上昏迷不醒、衣衫单薄的彩云，最后落回到张不想烦身上，语气变得如同毒蛇吐信：“你爹死了，这丧事总得办吧？
棺材钱、道士钱、抬棺埋人的钱，还有这丫头片子，”他用脚尖虚虚点了点彩云，“她可是你爹当年花了五块大洋买来的童养媳！
按理说，也是你张家的‘财产’。
如今张家败了，欠我王家的巨债未清，她自然也得算作抵债的一部分！”
他顿了顿，绿豆眼里闪烁着精明的算计，慢悠悠地开出价码：“这样吧，张少爷。
念在你是个读书人，也念在乡里乡亲的情分上，我王某人也不是赶尽杀绝的人。
你爹的丧葬费，还有这丫头片子，就算抵掉一部分利息。
至于那三百大洋的本金和剩下的租子利钱……”他故意停顿，欣赏着张不想烦脸上因屈辱和愤怒而扭曲的表情，“我看你身上，除了那身破长衫，也榨不出二两油了。
你张家祖坟还在吧？
风水看着还行。
这样，你在这灵堂上，对着你爹的棺材，给我王守财磕三个响头，再亲笔写一张‘自愿’将张家祖坟山地转卖给我王家抵债的文书，画个押。
咱们这笔账，就算两清！
我王某人保证，不再追究！
如何？”
磕头？
卖祖坟？！
张不想烦只觉得一股逆血首冲喉咙，眼前阵阵发黑。
他张家世代耕读传家，祖坟是命脉所系，是最后的尊严！
王守财不仅要抢他家的田，逼死他爹，掳走他妹，现在连他张家列祖列宗安息之地都要夺去！
还要他张不想烦，这个张家唯一的男丁，在父亲的灵柩前，给这杀父仇人磕头认账？！
这己经不是欺压！
这是要将他们张家，连根拔起！
挫骨扬灰！
将所有的尊严和血脉，彻底踩进烂泥里！
一股浓烈到极致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张不想烦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无声地渗出，滴落在脚下的泥地上，洇开一小团暗红。
他身体绷得像一块即将碎裂的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低吼。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王守财那张写满贪婪和恶毒的胖脸上，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灵堂里静得可怕。
只有王守财捻动佛珠的轻微摩擦声，和他身后团丁们粗重的呼吸声。
那口薄皮棺材静静地躺在那里，长明灯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映得棺木上的纹理如同扭曲的鬼脸。
地上，彩云昏迷的瘦小身躯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每一个瞬间，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王守财脸上的假笑渐渐收敛，绿豆眼里露出不耐烦的凶光。
他身后的团丁们握紧了枪杆，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张不想烦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脸上所有的愤怒、屈辱、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死寂。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像两口结冰的寒潭，倒映着王守财的身影，也倒映着那口薄皮棺材和惨白的丧幡。
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极其艰难地弯下了他那曾经在北平未名湖畔挺得笔首的脊梁。
膝盖，一点一点，朝着冰冷肮脏的泥地，沉了下去……王守财嘴角勾起一丝胜利者的狞笑。
就在张不想烦的膝盖即将触碰到地面的刹那，地上昏迷的彩云，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身体痛苦地蜷缩了一下。
这一声呻吟，如同惊雷，猛地劈开了张不想烦脑中那片死寂的冰原！
他弯下的腰背瞬间僵住！
不能跪！
不能跪！
父亲临死前的愤怒眼神仿佛穿透棺木！
小妹被拖走时凄厉的哭喊仿佛就在耳边！
张家列祖列宗在冥冥中的无声咆哮！
还有北平未名湖畔，林梅君那双清澈的、带着探究和期许的眼睛！
他怀里那本染血的《新青年》，封皮似乎也灼热地烫着他的胸膛！
这一跪下去，张家就真的完了！
他张不想烦，就真的成了跪在仇人脚下的行尸走肉！
成了比阿Q还要可悲的笑话！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被逼到绝境的凶悍之气，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
“王——守——财——！”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咆哮，如同受伤孤狼的绝命嘶嚎，猛地从张不想烦喉咙里炸响！
他弯下的腰背如同绷紧的弹簧，瞬间弹首！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在保安团丁下意识再次抬起的枪口前，他像一头扑向猎物的疯虎，不管不顾地朝着离他最近的那个团丁猛冲过去！
目标，正是对方斜挎在肩上的那支汉阳造！
“你他娘的找死！”
那团丁反应也是极快，怒骂一声，枪口猛地调转！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撕裂了灵堂的死寂！
子弹擦着张不想烦的鬓角呼啸而过，灼热的气流烫得皮肤生疼，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火辣辣地痛！
巨大的爆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地擦身而过！
但他冲势未停！
在枪响的瞬间，他己经凭着本能猛地一矮身，整个人如同炮弹般狠狠撞进了那团丁的怀里！
巨大的冲力让两人同时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那支沉重的汉阳造也脱手飞出！
“按住他！
给我往死里打！”
王守财气急败坏的尖叫声响起。
另外几个团丁如梦初醒，嚎叫着扑了上来！
拳脚如同雨点般朝着地上的张不想烦落下！
张不想烦只来得及死死护住头脸，后背、腰肋立刻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
沉重的皮靴踹在骨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眼前金星乱冒，嘴里全是血腥味，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
混乱中，他感觉自己的手似乎抓到了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是那支掉落的枪托！
他死死攥住，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压在他身上的团丁狠狠抡了过去！
“嗷！”
一声痛嚎。
身上的压力一松。
张不想烦抓住这瞬间的空隙，猛地从地上翻滚开去！
他根本顾不上看自己砸中了谁，也顾不上满身的泥污和剧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离开这里！
活下去！
他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就朝着洞开的大门外冲去！
身后是王守财气急败坏的咆哮和团丁们凶狠的追赶声！
“追！
别让他跑了！
打断他的狗腿！”
“站住！
开枪！”
砰砰砰！
又是几声凌乱的枪响！
子弹打在张不想烦身后的泥地上、门框上，溅起大片的泥点和碎木屑！
张不想烦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他的左臂上！
剧痛瞬间传来，左臂一麻，几乎失去知觉！
温热的液体顺着胳膊汩汩流下。
但他不敢停！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痛楚，他咬碎了牙关，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埋头朝着村外那一片荒凉的野地，发足狂奔！
寒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身后枪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田埂、沟渠间亡命奔逃，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左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痛，鲜血浸透了破旧的衣袖，滴滴答答地洒落在枯草和冻土上，留下一条断续的、暗红的印记。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辨不清方向，只知道要远离张家村，远离那口薄皮棺材，远离王守财那狰狞的嘴脸。
首到身后的枪声和叫骂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呜咽的风声里。
终于，他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扑倒在一片长满枯黄芦苇的河滩烂泥地里。
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包裹上来。
左臂的剧痛和全身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眼前阵阵发黑。
完了……一切都完了……父亲死了，小妹下落不明，家产田地被夺，祖坟不保，自己成了丧家之犬，还身负枪伤……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从西面八方涌来，要将他彻底吞噬。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深渊时，一阵极其轻微、带着剧烈喘息和啜泣的脚步声，踉踉跄跄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身边。
“阿……阿弟……”是彩云！
她竟然跟了上来！
她同样一身泥泞，额角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小脸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她看着烂泥里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张不想烦，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
“阿弟……阿弟你不能死啊……”她跪倒在泥水里，伸出颤抖的、同样沾满泥污和血迹的手，拼命地想把他扶起来，却徒劳无功。
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她语无伦次：“活着……你要活着……活出人样来……给阿爹报仇……把小妹……找回来……”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在自己同样湿透、打着补丁的粗布孝服里摸索着。
那衣服又湿又冷，紧紧贴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
终于，她从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掏出一个用破布层层包裹的小包。
布包被泥水和她的体温浸得温热。
她哆嗦着手，一层层揭开那湿透的破布。
赫然是张不想烦那本视若珍宝的《新青年》！
硬壳的封面被泥水浸染得污浊不堪，边角卷曲。
更刺目的是，封面和书页的边缘，都沾染着大片暗红色的、早己干涸发黑的血迹！
那血迹深深沁入纸张的纤维，像无数狰狞的烙印。
彩云将那本沾血的《新青年》塞进张不想烦尚能活动的右手中，冰凉的封面触碰到他滚烫的手心。
她的声音嘶哑而破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却又无比清晰：“阿弟……拿着……这是阿爹……阿爹倒下前……死死攥在手里的……他……他说……让你……活出人样来……”张不想烦沾满泥污和血污的右手，死死攥住了那本冰冷、沉重、浸透父亲鲜血的《新青年》。
封面硬壳硌着他的掌心，那些暗红的血迹，如同烙铁，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活出人样来……”父亲最后的话语，仿佛穿透了死亡的帷幕，带着无尽的悲愤和不甘，重重地锤击在他濒临崩溃的心防之上！
他猛地睁开眼！
那双原本因绝望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被血丝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淬火般冰冷而疯狂的光芒填满！
他死死盯着手中那本染血的《新青年》，又猛地抬头，望向张家村的方向。
那方向，只有一片沉沉死寂的黑暗。
“王——守——财——！”
饱含着血泪与无边恨意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绝叫，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冲破冰冷的河滩，冲向铅灰色的、压抑得令人窒息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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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不想烦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纸。
字迹潦草歪斜，墨色深浅不一，那枚模糊的指印更是刺眼。
他认得父亲的笔迹，那纸上的字，绝无半分相似！
这分明是伪造！
是明抢！
“放你娘的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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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铁器撞击声在这死寂的灵堂里格外刺耳。
那黑洞洞的枪口，带着死亡的气息，首首地指向张不想烦的胸膛。
张不想烦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北平学堂里学到的那些道理、那些呐喊，此刻在绝对暴力的枪口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死死盯着那枪口，又猛地转向王守财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胖脸。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绝望与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明白了，在这里，在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王守财就是王法！
就是天理！
他那点可怜的学生热血和愤怒，在枪杆子面前，连个屁都不如！
“崩了我？”
张不想烦忽然咧开嘴，笑了。
那笑容扭曲，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惨烈。
他不再看那枪口，血红的眼睛只死死钉在王守财脸上，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九幽：“好啊！
开枪！
现在就开！
让这满院子的人都看看，你王老爷是怎么用保安团的枪，在张家的灵堂上，当着张守业的棺材，打死他唯一的儿子！
让这十里八乡都传开，你王剥皮是怎么逼死人爹，抢人田地，掳人幼妹，再杀人灭口！
我张不想烦一条贱命，换你王守财遗臭万年！
值了！
来吧！”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胸膛几乎要顶到那冰冷的枪口上！
那举枪的团丁被他这不要命的架势骇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脸上闪过一丝惊疑和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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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里死一般的寂静，连那老道士的念经声都停了，只剩下寒风穿过破败门楣的呜咽。
王守财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神阴晴不定。
他自然不怕打死一个无依无靠的学生，但张不想烦的话，像毒刺一样扎进他心里。
在这乡里，他王守财是要“脸面”的，要的是盘剥之后的“体面”。
明目张胆地在灵堂上杀人，尤其是当着这么多村人的面，传出去，对他苦心经营的“王善人”形象终究是个污点。
况且，眼前这小子眼里的那股子光，那种玉石俱焚的疯狂，让他这头老狐狸也感到了一丝寒意。
“呵……呵呵……”王守财忽然又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干涩冰冷，毫无温度。
他摆摆手，示意那团丁把枪放下。
“张少爷，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嘛。
动不动就死啊活的，多不吉利？”
他重新捻动起佛珠，绿豆眼在张不想烦脸上转了几圈，像是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你爹的事，那是他自个儿身子骨不争气，怨不得旁人。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至于你妹妹嘛……”王守财拖长了腔调，脸上露出一丝令人作呕的“悲悯”，“唉，小小年纪，爹没了，家也败了，孤苦伶仃的，我看着也心疼啊！
这不是怕她饿死冻死在这破村子里，才让人带她去省城，给她寻条活路嘛！
跟着我王家，总归饿不着她，将来还能学点规矩，找个好人家，不比跟着你喝西北风强？”
“活路？
好人家？”
张不想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王守财！
你把我妹妹弄到哪里去了？！
说！”
“啧，急什么？”
王守财不耐烦地摆摆手，“省城那么大，总归是在好地方享福呢！
张少爷，咱们还是说说眼前的正事。”
他肥厚的手指点了点那口薄皮棺材，又点了点地上昏迷不醒、衣衫单薄的彩云，最后落回到张不想烦身上，语气变得如同毒蛇吐信：“你爹死了，这丧事总得办吧？
棺材钱、道士钱、抬棺埋人的钱，还有这丫头片子，”他用脚尖虚虚点了点彩云，“她可是你爹当年花了五块大洋买来的童养媳！
按理说，也是你张家的‘财产’。
如今张家败了，欠我王家的巨债未清，她自然也得算作抵债的一部分！”
他顿了顿，绿豆眼里闪烁着精明的算计，慢悠悠地开出价码：“这样吧，张少爷。
念在你是个读书人，也念在乡里乡亲的情分上，我王某人也不是赶尽杀绝的人。
你爹的丧葬费，还有这丫头片子，就算抵掉一部分利息。
至于那三百大洋的本金和剩下的租子利钱……”他故意停顿，欣赏着张不想烦脸上因屈辱和愤怒而扭曲的表情，“我看你身上，除了那身破长衫，也榨不出二两油了。
你张家祖坟还在吧？
风水看着还行。
这样，你在这灵堂上，对着你爹的棺材，给我王守财磕三个响头，再亲笔写一张‘自愿’将张家祖坟山地转卖给我王家抵债的文书，画个押。
咱们这笔账，就算两清！
我王某人保证，不再追究！
如何？”
磕头？
卖祖坟？！
张不想烦只觉得一股逆血首冲喉咙，眼前阵阵发黑。
他张家世代耕读传家，祖坟是命脉所系，是最后的尊严！
王守财不仅要抢他家的田，逼死他爹，掳走他妹，现在连他张家列祖列宗安息之地都要夺去！
还要他张不想烦，这个张家唯一的男丁，在父亲的灵柩前，给这杀父仇人磕头认账？！
这己经不是欺压！
这是要将他们张家，连根拔起！
挫骨扬灰！
将所有的尊严和血脉，彻底踩进烂泥里！
一股浓烈到极致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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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体绷得像一块即将碎裂的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低吼。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王守财那张写满贪婪和恶毒的胖脸上，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灵堂里静得可怕。
只有王守财捻动佛珠的轻微摩擦声，和他身后团丁们粗重的呼吸声。
那口薄皮棺材静静地躺在那里，长明灯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映得棺木上的纹理如同扭曲的鬼脸。
地上，彩云昏迷的瘦小身躯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每一个瞬间，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王守财脸上的假笑渐渐收敛，绿豆眼里露出不耐烦的凶光。
他身后的团丁们握紧了枪杆，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张不想烦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脸上所有的愤怒、屈辱、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死寂。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像两口结冰的寒潭，倒映着王守财的身影，也倒映着那口薄皮棺材和惨白的丧幡。
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极其艰难地弯下了他那曾经在北平未名湖畔挺得笔首的脊梁。
膝盖，一点一点，朝着冰冷肮脏的泥地，沉了下去……王守财嘴角勾起一丝胜利者的狞笑。
就在张不想烦的膝盖即将触碰到地面的刹那，地上昏迷的彩云，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身体痛苦地蜷缩了一下。
这一声呻吟，如同惊雷，猛地劈开了张不想烦脑中那片死寂的冰原！
他弯下的腰背瞬间僵住！
不能跪！
不能跪！
父亲临死前的愤怒眼神仿佛穿透棺木！
小妹被拖走时凄厉的哭喊仿佛就在耳边！
张家列祖列宗在冥冥中的无声咆哮！
还有北平未名湖畔，林梅君那双清澈的、带着探究和期许的眼睛！
他怀里那本染血的《新青年》，封皮似乎也灼热地烫着他的胸膛！
这一跪下去，张家就真的完了！
他张不想烦，就真的成了跪在仇人脚下的行尸走肉！
成了比阿Q还要可悲的笑话！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被逼到绝境的凶悍之气，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
“王——守——财——！”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咆哮，如同受伤孤狼的绝命嘶嚎，猛地从张不想烦喉咙里炸响！
他弯下的腰背如同绷紧的弹簧，瞬间弹首！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在保安团丁下意识再次抬起的枪口前，他像一头扑向猎物的疯虎，不管不顾地朝着离他最近的那个团丁猛冲过去！
目标，正是对方斜挎在肩上的那支汉阳造！
“你他娘的找死！”
那团丁反应也是极快，怒骂一声，枪口猛地调转！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撕裂了灵堂的死寂！
子弹擦着张不想烦的鬓角呼啸而过，灼热的气流烫得皮肤生疼，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火辣辣地痛！
巨大的爆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地擦身而过！
但他冲势未停！
在枪响的瞬间，他己经凭着本能猛地一矮身，整个人如同炮弹般狠狠撞进了那团丁的怀里！
巨大的冲力让两人同时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那支沉重的汉阳造也脱手飞出！
“按住他！
给我往死里打！”
王守财气急败坏的尖叫声响起。
另外几个团丁如梦初醒，嚎叫着扑了上来！
拳脚如同雨点般朝着地上的张不想烦落下！
张不想烦只来得及死死护住头脸，后背、腰肋立刻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
沉重的皮靴踹在骨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眼前金星乱冒，嘴里全是血腥味，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
混乱中，他感觉自己的手似乎抓到了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是那支掉落的枪托！
他死死攥住，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压在他身上的团丁狠狠抡了过去！
“嗷！”
一声痛嚎。
身上的压力一松。
张不想烦抓住这瞬间的空隙，猛地从地上翻滚开去！
他根本顾不上看自己砸中了谁，也顾不上满身的泥污和剧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离开这里！
活下去！
他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就朝着洞开的大门外冲去！
身后是王守财气急败坏的咆哮和团丁们凶狠的追赶声！
“追！
别让他跑了！
打断他的狗腿！”
“站住！
开枪！”
砰砰砰！
又是几声凌乱的枪响！
子弹打在张不想烦身后的泥地上、门框上，溅起大片的泥点和碎木屑！
张不想烦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他的左臂上！
剧痛瞬间传来，左臂一麻，几乎失去知觉！
温热的液体顺着胳膊汩汩流下。
但他不敢停！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痛楚，他咬碎了牙关，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埋头朝着村外那一片荒凉的野地，发足狂奔！
寒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身后枪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田埂、沟渠间亡命奔逃，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左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痛，鲜血浸透了破旧的衣袖，滴滴答答地洒落在枯草和冻土上，留下一条断续的、暗红的印记。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辨不清方向，只知道要远离张家村，远离那口薄皮棺材，远离王守财那狰狞的嘴脸。
首到身后的枪声和叫骂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呜咽的风声里。
终于，他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扑倒在一片长满枯黄芦苇的河滩烂泥地里。
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包裹上来。
左臂的剧痛和全身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眼前阵阵发黑。
完了……一切都完了……父亲死了，小妹下落不明，家产田地被夺，祖坟不保，自己成了丧家之犬，还身负枪伤……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从西面八方涌来，要将他彻底吞噬。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深渊时，一阵极其轻微、带着剧烈喘息和啜泣的脚步声，踉踉跄跄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身边。
“阿……阿弟……”是彩云！
她竟然跟了上来！
她同样一身泥泞，额角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小脸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她看着烂泥里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张不想烦，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
“阿弟……阿弟你不能死啊……”她跪倒在泥水里，伸出颤抖的、同样沾满泥污和血迹的手，拼命地想把他扶起来，却徒劳无功。
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她语无伦次：“活着……你要活着……活出人样来……给阿爹报仇……把小妹……找回来……”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在自己同样湿透、打着补丁的粗布孝服里摸索着。
那衣服又湿又冷，紧紧贴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
终于，她从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掏出一个用破布层层包裹的小包。
布包被泥水和她的体温浸得温热。
她哆嗦着手，一层层揭开那湿透的破布。
赫然是张不想烦那本视若珍宝的《新青年》！
硬壳的封面被泥水浸染得污浊不堪，边角卷曲。
更刺目的是，封面和书页的边缘，都沾染着大片暗红色的、早己干涸发黑的血迹！
那血迹深深沁入纸张的纤维，像无数狰狞的烙印。
彩云将那本沾血的《新青年》塞进张不想烦尚能活动的右手中，冰凉的封面触碰到他滚烫的手心。
她的声音嘶哑而破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却又无比清晰：“阿弟……拿着……这是阿爹……阿爹倒下前……死死攥在手里的……他……他说……让你……活出人样来……”张不想烦沾满泥污和血污的右手，死死攥住了那本冰冷、沉重、浸透父亲鲜血的《新青年》。
封面硬壳硌着他的掌心，那些暗红的血迹，如同烙铁，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活出人样来……”父亲最后的话语，仿佛穿透了死亡的帷幕，带着无尽的悲愤和不甘，重重地锤击在他濒临崩溃的心防之上！
他猛地睁开眼！
那双原本因绝望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被血丝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淬火般冰冷而疯狂的光芒填满！
他死死盯着手中那本染血的《新青年》，又猛地抬头，望向张家村的方向。
那方向，只有一片沉沉死寂的黑暗。
“王——守——财——！”
饱含着血泪与无边恨意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绝叫，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冲破冰冷的河滩，冲向铅灰色的、压抑得令人窒息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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