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清零春又来(赵元宝李二狗)热门小说_《浮世清零春又来》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天还灰着，像掏空了底的破锅，把光也煮成了糊汤。

李二狗缩在墙根，手里攥着鸡骨头，嘴里叼着一根咸菜杆。

昨晚的乱兵刚卷过去，余下的，只剩院墙下半截干血和一地鞋印，一如那从不解渴的春旱塘。

一阵风吹过，骨头随他咬得“咔吱”首响，像给自己打气。

邻家大娘说：“乱世里能吃饱肚子便是活神仙。”

李二狗寻思自己这身子骨，除了两条腿不争气得快瘦成棍条，倒真有点神仙骨相。

只不过，这神仙，一半在求人借点热汤，另一半时刻得提防别人成神成仙——做刀下鬼那种。

破墙那头传来碎步声，像老鼠偷米。

李二狗心头一紧，刚想缩进更黑的角落，却见一道瘸瘸拐拐的黑影晃了进来。

那人披着半截旧甲，左腿飞快，右腿拖泥带水，头发乱糟糟地贴着脸，看模样比他还要憔悴三分。

那双眼睛，却精得像老草匠的锥子。

李二狗咕咚咽下一口口水，把鸡骨头藏进袖里，装作没看见。

黑影打量他两眼，一开口，嗓子沙哑得能刮锅底：“哟，小兄弟，你也在这儿蹲守？

放心，咱俩不抢一个窝。”

李二狗心说，这年头连蹲墙根都得讲江湖规矩了，忙赔笑：“大爷，墙根这么宽，谁抢得过您？

我就是路过，找口热汤呢。”

黑影用不屑的目光扫他一眼，把屁股一挪，两人只隔着半根咸菜的距离。

两人西只眼，隔空揣摩，不知是谁更像饿鬼。

“这地儿，我寻摸过，昨儿乱兵抢得干净，连锅灰都刮去了。”

黑影叹了口气，一歪头，露出额角一道狰狞的旧伤，“有命在，那点灰也能当米汤喝。

你叫什么名？”

李二狗嘴快，脱口道：“李二狗。

你呢，大爷？”

那人咧了咧嘴：“王瘸子。

不是大爷，叫我秃子也成，反正脚瘸的人脸皮都厚。”

两人对视一秒，先后笑出声。

墙根的风倏然变暖，像苦汤里多舀了一瓢辣子。

李二狗看他盯着自己那根鸡骨头，索性大方递过：“鸡不分腿，汤不分家，要尝一口不？”

王瘸子不矫情，抓过鸡骨头，在衣服上蹭蹭，三口两口啃干净，连骨缝都没放过。

“你这小子，倒没见过世面。

鸡骨头留着啃晚上饿得慢些。”

王瘸子自言自语，把骨头丢在脚下，“嘿，饿惯了，脸皮也不薄咯。”

“饿得面皮都化了汤。”

李二狗讥诮自己，语调却诡异地轻快。

刚说罢，外头忽传一阵乱哄哄的吵闹。

有人在街上高喊：“杭州兵杀回头来了！

快快藏命！”

李二狗一听，脸立时跟锅底一样黑，王瘸子倒吸一口凉气，盯着他道：“这下汤凉透啦。”

两人互瞅一眼，不必商量，就往后墙各自窜了个影。

院后是一片野蒿地，草比人头高，一脚踩进去就能听见咬骨的刺啦声。

李二狗矮得借了草势，王瘸子瘸得得了地利：一前一后，藏进蒿丛。

杂乱脚步越来越近，李二狗刚憋住气，就听见几个乱兵蹿进院来，叫骂骂着搜查。

一个扯高了嗓门：“房里搜不到人墙根找！

昨儿那秀才人没了，他娘的还欠个头！”

李二狗心里一惊，暗骂自己命贱，怎么就撞上这等杀神。

王瘸子在一旁低声咳嗽，脸色沉得压得下两斤甲壳。

“哎，二狗，”王瘸子咬牙，声音低得像蚍蜉爬耳，“待会若被逮着了，记得—你要是先死，不许哭丧喊娘，别叫他们以为咱俩是软柿子。”

李二狗尴尬地笑：“王哥，真要死，先抠我口袋说不定还有个硬馍。”

说话间，一只乱兵的脚步踢开了院门。

李二狗屏住呼吸，只盼那人别走过来，偏偏兵脚下的枯草“咔啦”一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王瘸子轻轻一拍李二狗肩膀，做了个鬼脸。

他嘴里吐出一句，“装疯卖傻，能活一时是一时。”

随即歪倒在地，嘴里胡言乱语：“我不是人，我是苦命的鬼哇，老娘带我来参军……”李二狗反应也快，眼珠一翻，揪起王瘸子的衣襟就嚎：“大兄弟，你不要走啊，你答应今年陪我过节的！”

乱兵将草丛推开，见怪物似蹲着俩活人，一个傻一个疯，也愣住了。

“两只癫疯狗，大中午就闹鬼，不如拖去当靶子玩玩？”

兵头狞笑，挥刀过来。

李二狗瞥见寒光刺眼，咬牙扑到王瘸子面前，一头撞了过去。

但这年头的人，瘦得连力气都没，他这一撞反倒被王瘸子搂住腰滚进密草。

王瘸子酒窝里阴影滑过，咬着牙道：“打不过，跑得快就成！”

他手里握着一块石头，不知啥时候划拉来的，趁那兵一愣，像打死耗子一样朝人脚面抡去。

兵痛叫一声，原地跺脚，李二狗顺势捡了块土块砸进对方裤裆：“兄弟，别怨我，下辈子给你陪葬！”

趁着乱兵乱作一团，俩人拼命往蒿丛外钻。

乱兵反应过来，卷起兵器追过来。

李二狗和王瘸子急得首喘，草种擦得满脸全是灰点儿，正应了那句——活人泥菩萨，命悬鸡毛蒜皮间。

眼看要被追上，王瘸子的瘸腿居然疯了一样快，李二狗在后头撒开两条“二狗腿”，竟也跟着撂下生死，像两枚疯弹蹦出蒿地。

不想前方是一道小河沟，水浅泥深。

王瘸子奋力一跳，差点把后槽牙都咬碎。

李二狗后脚一滑，啪叽摔进泥浆。

兵追到河边，看他们像两只耗子钻进田地，骂骂咧咧甩了颗石子，终于不再理会。

二狗瘫在泥塘里，懒得管啥形象，泥水从裤脚灌到脖子根。

他喘口气：“王哥，你说咱俩今天算是福大命大，还是该谢祖宗保佑？”

王瘸子用泥手抹脸，憨笑道：“谢祖宗？

祖宗头三代都得弃家出走，才养得出咱俩这种祸害生存本事。”

他俩笑得像偷吃的狗，泪和泥全糊一块。

泥塘边，残荷水草摇摆，偶有麻雀飞掠而过，疾风中发出几声清亮的叫。

“你蹲墙根蹲出了兄弟，我瘸着腿竟跑得比狗快。”

王瘸子拍拍李二狗，“账算明了，往后来日子是一锅汤喝两碗，还是得一个人留口？”

李二狗咕哝着，撑起身子，嘿嘿一笑：“王哥，实话说，我这命烂到了泥里，看谁都顺眼。

以后饿了就挖泥鳅，实在没辙兄弟一块下锅，哥你个头大，锅得大口点。”

王瘸子一巴掌砸在他肩膀上，咧嘴乐了：“你小子嘴贫，这烂世里，也就嘴皮子是个宝贝。”

两人坐在泥塘边喘气，彼此靠着踉跄的身子暖了点力气。

天光微亮，他们看不清乱世的尽头，但在鸡毛蒜皮的生死关头，有一口气、一句笑，倒也能暖出一点人间的旧情。

泥塘一侧，破败的街巷仍远远传来狗吠和兵哄，但两人的影子并肩拖长。

李二狗忽听风里有别的脚步声，赶紧抬头去看，却见蒿草那边，一个骨瘦脸白、眼神游神的瘦子正鬼鬼祟祟张望，手里还拎着书箱。

李二狗眨着眼，拍了拍王瘸子，对方也警觉起来。

他们明白，鸡毛蒜皮的生死局早还没完，后头的荒唐与挣扎还等着他们逐一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