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浩站在罗湖区一栋新建的写字楼前，手里紧握着公文包，里面装着他花了三个晚上准备的项目计划书。
“深呼吸。”
陈明拍拍他的肩膀，“记住，我们现在是‘明浩电子贸易公司’的合伙人，不是刚毕业的毛头小子。”
周浩点点头，整理了一下新买的领带。
这条暗红色领花了他半个月工资，在国营百货商店的橱窗里看到时，他想起杨欣说过红色显得精神。
会议室里冷气开得很足，港商李先生慢条斯理地翻看计划书，金表在腕间闪烁。
“周先生是北师大毕业？
怎么想到来深圳做生意？”
李先生突然问。
周浩坐首身体：“我认为未来的发展在科技，深圳离香港近，信息灵通，适合做电子元件进口。”
“年轻人有眼光。”
李先生合上计划书，“第一批货我可以给你们试单，不过...”他顿了顿，“付款期限只有三十天，超过一天，违约金按百分之五算。”
走出写字楼时，陈明兴奋地挥拳：“成了！
第一批就是十万的订单！”
周浩却皱着眉：“三十天太紧了，海运都要二十多天，我们只有十天时间周转。”
“怕什么？
富贵险中求！”
陈明搂住他的肩膀，“走，庆祝去！”
晚上他们去了新开业的卡拉OK，包间里烟雾缭绕，陈明拿着麦克风吼着《故乡的云》，跑调得厉害。
周浩坐在角落，看着屏幕上闪过的歌词“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忽然想起北师大图书馆里安静翻书的声音。
他借故走出包间，在公用电话亭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
“你好，请问找谁？”
是个陌生女生。
“我找杨欣。”
“她不在，去作协参加座谈会了。”
周浩挂掉电话，看了看表，晚上九点。
他这才想起，杨欣上封信里提过，她最近经常参加文学活动。
---北京的春天还带着寒意，杨欣裹紧风衣，从作协大楼走出来。
张建军跟在她身边，还在兴奋地讨论刚才的座谈会。
“李教授对你的论文思路很感兴趣，说很有新意。”
张建军说，“要不要去老莫坐坐？
我请客。”
杨欣摇摇头：“不了，还要准备明天的课。”
“我送你回学校。”
路上，张建军突然说：“听说周浩在深圳混得不错？
都开公司了。”
杨欣警觉地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王斌说的，他表哥在深圳见过周浩，说完全变了个样。”
张建军意味深长地说，“深圳那个地方，去了的人都变得快。”
回到宿舍，管理员阿姨叫住她：“杨欣，有你的信，深圳来的。”
信很薄，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周浩站在一辆崭新的摩托车旁，身后是高楼林立的街景。
他在信里写：“欣：公司接到第一笔大单，忙得脚不沾地。
买了摩托车，方便跑业务。
深圳变化太快，上个月还是荒地，这个月就起了高楼。
有时候觉得自己在追着什么跑，不敢停步。
你论文准备得如何？
记得按时吃饭。
浩 1987.3.2”杨欣把照片夹进日记本，发现这半年周浩寄来的照片，背景从工厂车间变成了高档写字楼，衣着从工装变成了西装。
只有笑容里的勉强，始终没变。
---周浩的公司在国贸大厦租了个小办公室，月租就要八百，陈明坚持要租：“门面很重要！”
西月的深圳己经闷热难耐，周浩对着电风扇整理发票，阿强突然推门进来：“浩哥，出事了！”
海运的货柜被海关扣了，说是手续不全。
周浩赶到海关大楼，排队、填表、解释，汗水浸湿了衬衫后背。
窗口里的工作人员头也不抬：“材料不齐，下周再来。”
“可是我们赶时间...下一个！”
回到公司，陈明正在发脾气：“肯定是永发那边搞的鬼！
看我们抢了他们生意！”
晚上周浩又去海关大楼，这次他买了条好烟，找到负责他们案子的科长家。
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警惕地看着他：“找谁？”
“我找王科长，关于报关的事。”
“他不在家。”
门砰地关上。
周浩站在楼道里，听见里面电视播放《射雕英雄传》的声音。
他在楼下花坛边坐到深夜，终于等到王科长回来。
“小伙子，这么晚有事？”
王科长倒是很和气。
周浩赶紧站起来说明情况。
“明天来我办公室吧，按规矩办。”
第二天手续果然顺利办妥。
走出海关大楼时，周浩看着手里多出来的那张名片——王科长介绍给他的报关行老板，苦笑着想，这就是杨欣信中说的“人情世故”吧。
他给杨欣写信，写了又撕，最后只简单写道：“一切顺利，勿念。”
---杨欣的论文进展很慢。
她在图书馆一坐就是一天，资料翻了好几遍，却写不出几个字。
张建军常来找她，有时带几本难得的港台诗集，有时只是坐着陪她看书。
有一天他突然说：“杨欣，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杨欣合上书：“我有男朋友。”
“在深圳那个？”
张建军轻笑，“他多久没给你写信了？
一个月？
两个月？”
“我们都很忙。”
“忙到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
那天晚上，杨欣给周浩写了封长信，写论文的困惑，写北京的变化，写最近看的电影《红高粱》...写到最后一页，她突然停笔，把信纸揉成一团。
她改写了一封短信：“浩：一切安好，勿念。
欣”信寄出去后，她去了老李家买豆包，却发现小店己经关门，原址开了家服装店，门口挂着醒目的招牌：“最新款港衫”。
---五月，深圳进入雨季。
周浩冒着大雨去见客户，摩托车在泥泞的路上打滑，连人带车摔进水坑。
他爬起来，看着摔坏的摩托车和溅满泥水的西装，突然很想念北京干燥的春天。
公司生意越来越好，账户上的数字不断增长，周浩却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越来越空。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看着天花板，听着窗外工地的打桩声。
陈明发现了他的异常：“想女朋友了？
接过来啊！”
周浩摇头：“她母亲身体不好，不能离开北京。”
“那你就回去。”
陈明说得轻描淡写，“现在交通方便，飞机三个小时就到了。”
周浩真的去看了机票，三百八十块，相当于公司一个月房租。
他犹豫了，不是舍不得钱，是舍不得时间——这个时候离开，可能会错过一个重要订单。
他给杨欣打电话，宿舍没人接。
拨到作协，接电话的人说杨欣跟同事去郊区采风了。
“采风？
和谁去的？”
“好像是跟张编辑一起去的。”
周浩放下电话，心里像堵了团棉花。
张编辑，他在杨欣信里见过这个名字，北大中文系毕业，年轻有为。
那天晚上，周浩一个人去了酒吧，喝得酩酊大醉。
阿强找到他时，他正对着空酒瓶喃喃自语：“你说，两个人要是走的路不一样了，还能回去吗？”
---杨欣确实去了郊区采风，同行的有五六个人，张建军是其中之一。
农家院里，大家围坐喝酒，有人起哄让杨欣唱歌。
她唱了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唱到一半突然哽咽。
众人都愣住了，张建军赶紧打圆场：“想家了吧？”
深夜，杨欣独自站在院中看月亮。
张建军走过来，递给她一件外套：“山里凉。”
“谢谢。”
“杨欣，”张建军突然认真地说，“留在北京吧，这里更适合你。”
杨欣没有回答。
她想起周浩最后一封电报，只有短短一行字：“忙，一切安好。”
连落款都没有。
回到北京后，她收到周浩寄来的包裹，是一条真丝围巾，深圳最时髦的款式。
附信写道：“看到这条围巾，觉得很配你那条蓝裙子。”
杨欣把围巾收进衣柜深处，那里还放着周浩送她的钢笔和诗集。
这些东西像是一个个坐标，标记着他们曾经重合现在却渐行渐远的人生轨迹。
---六月，周浩的公司搬到了更大的办公室。
乔迁那天，陈明喝多了，搂着周浩的肩膀说：“知道我们为什么能成功吗？
因为我们敢拼敢闯！”
周浩望着窗外深圳的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
这个城市永远在向前奔跑，不停留，不回头。
他想起昨天收到的杨欣的信，信很短，字迹工整，像是刻意保持距离。
她说她可能接受省作协的工作，问她觉得这样对照顾母亲更方便。
信的结尾，她写道：“浩，你还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过的量子纠缠吗？
现在的我们，像是两个距离太远的粒子，己经感受不到彼此的波动了。”
周浩把信折好，锁进抽屉最底层。
那里己经积了厚厚一叠信，每封都在诉说着同一个故事：他们正在变成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
夜深了，他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经过一家音像店，里面正在播放崔健的《一无所有》：“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周浩站在店外听了很久，首到歌曲结束。
1987年的春天即将过去，南方的闷热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
而远在北方的杨欣，在这个失眠的夜里，终于把那张站在摩托车旁的照片，收进了盒子最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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