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阻拦他举办诗会，他便说我俗:
金银不过身外之物，而学识与品行可以存于己身，这一点你差我表妹远矣。
我求他守着我生产，他却执意要赴曲水流觞宴:
又不是头胎，至于这么巴着男人不放吗?庸俗
后来孩子满月，他又因为要陪表妹去山中静修，一声不吭就走了。
直到他身上的钱花光了，才终于回家来找我。
赶紧给我支两万银票。
我正看着账本，平静道:
成日惦记着钱钱钱，你俗不俗?
他脸皮一下子涨红。
要知道，我早已改嫁，又怎会巴巴给他送银子?
1
东街第四十个铺子开张时，我正拿着玉算盘对账。
宝龄匆匆跑了回来，面色有几分难看。
我正要笑着问她怎么了，却见两个浑身脏臭、骨瘦如柴的人走了进来。
一开口，就倨傲得要命。
赶紧给我支两万银票，下个月我要和莹儿去湖州游玩。
对了，把我和莹儿安排到东郊那座宅院即可，我们喜静，哪像你，就爱住在这种俗地
一旁的女子也附和点头，我和玄寂哥哥只吃醉仙楼的膳食，茶就勉强要白毫银针。
我微怔，要知道，醉仙楼一顿膳食就要百两，白毫银针也是顶顶名贵的茶叶。
两个乞儿怎这么大的口气?
男子见我不吭声，立时沉了脸色。
容薇，你倒是命好，坐在铺子里光动动嘴皮子，就养尊处优多年可怜我和莹儿，风餐露宿，你这个当妻子的连银子都不寄来
他说话夹枪带棒的，好不客气。
我却恍然大悟。
噢，原来是我那位和表妹奔逃多年的夫君啊。
我还当他死了呢。
2
成为京城第一掌柜之前，我是嫁过人的。
那时候眼光不好，挑挑拣拣却嫁给个穷书生。
成亲那日，我替周玄寂还清家里所有债务。
他松了口气，握紧我的手，深情道:
阿薇，我此生定不负你。
在柳雪莹来之前，他的确是这么做的。
哪怕婆母不喜我出身商贾，成日对我冷言冷语。
但周玄寂仍事事护着我，甚至为了我顶撞婆母。
我挣功名，她挣银子，何来的粗俗一说?
我感动至极，对他深信不疑。
银子更是像海一样花，全洒在周玄寂身上。
穿是最好的苏绣，吃也是最贵的酒楼所制。
短短一个月的光景，周玄寂就成了京城最风光霁月的郎君。
可柳雪莹来了后，周玄寂便事事以她为先。
柳雪莹读过几本书，自诩淡雅脱俗，傲骨铮铮。
她一来，便招了周玄寂的眼神。
二人还未戳破那层窗户纸时，周玄寂饮醉了酒，矫情地抱住我。
容...容薇，你说，我是不是只能娶你这样的?
呵。
我这样的，又是怎样的人?
一个俗人?
还是一个成日抛头露面的商户女?
我不怒反笑，扇了周玄寂一巴掌。
周玄寂考了三次，次次落榜。
我还没觉得委屈呢。
周玄寂愤怒不已，转身就向柳雪莹表明了心意。
后来二人情浓，决定一同去山上清修。
我牵着宝龄，抱着宝珠，沉默送他一程。
两个女儿哇哇大哭。
宝龄扯着周玄寂的袖，不让他走。
可他只犹豫了一瞬，就将女儿推倒在地。
嗓音是说不出的冷漠。
你现在连诗会都筹办不起，我还如何讨贵人欢心?容氏，是你阻碍了我的青云路，你不要怪我。
他顿顿，又满眼失望道:
何况，你太愚笨，太粗俗，只会让我痛苦。我要和莹儿闲云野鹤一生。
说完，他头也不回就走。
那天的风太大，迷了我的眼。
我忍下心中酸楚，终于明白。
从前的周玄寂对我那般好，并非因为爱我。
而是怕失去我这颗摇财树。
但即便如此，他仍嫌我俗气。
所以，我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3
思绪渐渐回笼。
我努力地辨别眼前人，却怎么都和年前的谦谦君子挂不上钩。
昔年他剑眉星目，如今他潦倒鄙陋。
物是人非啊。我不由唏嘘一声。
原来，这就是周玄寂追求的高雅人生。
我: 这里不是周家，若要撒泼便回自己家去。
柳雪莹委屈起来，娇滴滴道:
姐姐莫不是还怨我抢走了玄寂哥哥?玄寂哥哥性情如兰，自然不喜铜臭。
啧。
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一口一个玄寂哥哥。
也不觉得害臊。
周玄寂却眼盲心瞎，心疼地握住柳雪莹的手，反身对我怒目而视。
容薇，你何时这般泼辣?母亲给我寄过信，整整三页纸，痛批你不守妇道，不孝婆母，成日抛头露面，还惯坏了龄儿和珠儿
虽然是两个妮子，迟早都要嫁出去，但你该将她们养成大家闺秀，日后好嫁给权贵
他吊起眼睛，睥睨的模样忒是傲气。
到底有几分从前傲君子的模样。
容薇，你当真又俗又蠢，难怪不会养女儿。
俗、蠢?
我不禁觉得可笑起来。
这句俗字，周玄寂对我说过很多很多遍。
4
自打柳雪莹来了后，周玄寂便处处觉得我俗气。
只会看账本是俗，长相秾丽是俗，喜爱绯色也是俗，戴的头花太俏依旧是俗。
唯有柳雪莹成日装得楚楚可怜，又懂得几句诗书，这才不俗。
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生宝珠时胎位不正，产婆要周玄寂在外头候着。
但柳雪莹却遣了人来，说周侍郎家的公子办了一场曲水流觞宴。
山花烂漫，明月高悬，邀君共赏。
我在产房里痛不欲生，一盆一盆的血水不断端出。
我求他守着我，最后一次。
但周玄寂却厌恶地捏着鼻子，往后退了好几步。
又不是头胎，至于这么巴着男人不放吗?庸俗
说完便甩袖离开。
一句庸俗，彻底磨灭我心中的幻想。
从那以后，我收回给周家所有的银子。
周玄寂愤而写下一纸和离，逼我妥协。
可是，我不仅没有妥协，更是在五年前决定改嫁时便签了字。
这一切，周玄寂还不知道。
面对他的怒火，我只淡淡将宝龄护在身后。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指使我养女儿?
5
周玄寂立时攥紧了拳头，案几被震得啪啪响。
你不要不知好歹就算两个女儿跟着你行商，又能挣多少银子?还不是要进别人家的裤腰带何况，商女最俗，你莫要犯傻
柳雪莹也跟着点头。
听说姨母病了好些年，姐姐怎么不拿人参灵芝给姨母熬药?玄寂哥哥不在，姐姐就这么侍奉长辈的吗?
一口一个质问，当真让我发笑。
我的女儿将来不论是行商亦或是其他，只要是她们所愿所想，那便是不俗。
何况，他们闹着要过闲云野鹤的人生，却要我掏银子侍奉婆母。
凭什么?
早在周玄寂去山上清修那年，我就和婆母分了家。
她要走我一大半嫁妆，我嫌麻烦，也就给了。
现下看来，是我当年太心软。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若她得寸进尺，我定不会轻易放过。
我正琢磨着怎么将嫁妆要回，周玄寂却一把夺过我的玉算盘。
我娘一副药算你十两，年算三千副药，便要三万两银子，加上灵芝等滋补药物，便算你万两银子。我和莹儿还要去湖州游玩，统共十万两。
他一把摊开手，施舍般高高俯视我。
容氏，只要你把银子给了，我这个月便留在京城，同你好好过日子。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一直往我脸上瞟。
如他所言，这些年我的确养尊处优，故而容貌与年轻时并无分别，甚至还丰艳许多。
和他风餐露宿的白月光比，自然更引人注目。
可我只觉得恶心。
抬目平静望他，唇含哂笑。
成日惦记着钱钱钱，你俗不俗?
俗的不是银子，更不是行商之人。
而是他这种花着银子又嫌银子俗气的狗东西。
6
周玄寂的脸迅速涨红，指着我你、你、你好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
但不知他想到什么，又蓦地嗤笑。
罢了，我和你这种俗人是讲不通道理的，你也只会胡搅蛮缠。
容薇，当初你只是个商户女，而我好歹也曾是名冠京城的四君子之一，你嫁我还觉得委屈不成?
出嫁从夫，即便你再不愿给我银子又如何?你的铺子亦是我的铺子，冠以夫姓，我想要多少银子便有多少银子。
柳雪莹的眼也噌地亮了起来。
看向我保养得宜的脸后，小脸狰狞一瞬，复又娇笑。
是啊，这些都是玄寂哥哥的东西，容不得姐姐指手画脚。不过，一个女人怎可能开得起这么大的铺子，这么多年，姐姐忍得了寂寞吗?
啪
巴掌声清脆。
十二岁的宝龄伸出手，重重扇了柳雪莹一巴掌。
我微怔，心中淌过一阵暖流。
我的女儿是见过周玄寂抛妻弃女的场景的。
她心里到底偏向我。
柳雪莹尖叫起来，扯着周玄寂的袖子，哭喊道:
玄、玄寂哥哥，这个小贱人竟敢打我
周玄寂的脸也扭曲起来，高高扬起手，想朝着宝龄的方向打下去。
我却重重掷了茶杯，喝道:
来人
五六个伙计迅速围了过来。
我厌恶地朝周玄寂看了一眼，冷声道:
将他们赶出去，若他们再敢来，以后见他们一次就打一次
是
伙计们齐声应道。
和这样的烂人还要讲什么道理?
周玄寂却顽固得很，被人扔出去时仍戾气十足。
容薇你给我等着，你果然俗不可耐竟敢背着我偷男人，我定教你不得好死
哈。
我冷漠地收回视线，只觉得可笑。
人越是缺什么，越强调什么。
以前我也是瞎了眼，觉得周玄寂确有兰君子之风。
现下看来他才是庸俗至极，愚蠢至极。
宝龄将头轻轻靠在我身上。
娘，别担心，等爹回来第一个不放过他们。
我心中暖意更深，握住女儿的手。
乖龄儿。
即便谢璟不回来，我也有法子对付他们。
7
依照我对周玄寂的了解，此人面皮厚得很。
果不其然，次日他便洗净脸庞，带着柳雪莹和周母在铺子门口大闹。
周玄寂青衫落拓，脊骨挺得很直。
颇有几分读书人儒雅之态。
也有不受嗟来之食的傲气。
伙计们想打他出去，奈何门口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百姓，只好悻悻收手。
周玄寂眼里闪过笑意，复又扬声喝道:
我乃朝济三十五年的举子周玄寂，特来此讨一公道
昔年吾妻难产，我立下宏愿，若妻儿平安，便去山上苦修年。
如今还愿，我的妻却和旁人有染，甚至不敬吾母，将我们赶了出去。
他一边说，一边搀着周母走进人群。
她的嫁妆整整六十抬，却舍不得分出一抬给我娘亲治病她的铺子开了好几间，却不愿分一点银子给我们吃饭
百姓们，你们倒是评评理，世上怎会有如此蛇蝎心肠的女子
周玄寂愤恨至极，嗓音也极具感染性。
围观的百姓纷纷指指点点。
我记得这个周玄寂，是当年的有名的兰君子，传闻他花了三千金只为买一盆兰花，因其性情高洁，故自称兰君。
为妻女发下宏愿，倒是个极好的夫君。
世上怎会有如此歹毒之人?不孝婆母，不侍夫君，敛财无数却眼睁睁看着人去死，当真是蛇蝎心肠
若我有这样好的夫君，他就算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他啊。
见大家伙都站在他这头，周玄寂脸上满是笃定。
他笃定，我会妥协。
周玄寂低了声音，十分可怜的模样。
容薇，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给我们一些银子吧。
我却笑了出来。
与此同时，人群中好几道疑问。
容薇?是我们的容神仙?
这人的意思是，是容神仙这么歹毒?
怎么可能，容神仙心地善良，每逢年节定会施粥行善，定是这人胡诌
就是啊，容神仙的夫君也不长这么寒碜啊，我记得生得可漂亮了，跟天上的神仙似的。
周玄寂的笑容顿时僵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