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最热闹的朱雀大街上支了个小摊卖臭豆腐,勉强糊口。
日子本该跟那油锅里的豆腐一样,昼夜沉浮。
却不防有人突然出现,非要用一块能买下整条街的狗头金,来换我一碗臭豆腐。
我以为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傻公子,晃晃手将人打发走。
他竟赖上了,硬要做学徒,工钱只需每日一碗臭豆腐。
后来我才知道。
小公子不傻,是真的壕无人性。
因为,整个地府都是他家的。
1
这碗,本公子要了。
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往我的油锅前重重拍下一块元宝。
金灿灿的光芒,差点闪瞎我的眼。
我抬起头,对上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
来人一袭玄色锦袍,墨发高束,俊美不似凡人。
周遭买臭豆腐的大姑娘小媳妇,瞬间都忘了手里的吃食,个个面泛红晕,眼冒桃心。
我却只想翻白眼。
公子,我这小本买卖,找不开。
我捏着长筷,指了指旁边挂着的木牌。
一碗,五文钱。
这锭金子,少说也有五十两。
把我的摊子卖了都找不开。
男子秀雅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对我的拒绝十分不解。
不够?
沉吟片刻,他又从袖中摸出一块,叠了上去。
两块沉甸甸的金元宝,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把这两块金子揣进怀里跑路的冲动。
公子,您是不是在消遣我?
他一愣,将金子拢回袖中。
我没有钱。
真是理直气壮。
没零钱就拿金子出来显摆?
我没好气地扭过头,决计不再搭理他。
谁知他也不走,就像门神似的站着。
我忍无可忍: 你到底想干嘛?
男子撇嘴委屈。
我可以给你干活,换一碗这个吗?
2
我只当是玩笑话。
不料第二日,名叫陈词的贵公子准时出现在臭豆腐摊位前。
二话不说,他伸手去搬油锅。
我吓得连声阻拦: 祖宗,这油是烫的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白玉似的手指,又看看我。
眼神疑惑。
你不是每日都碰吗?
我抿着唇不接话。
打发人去洗菜,他把一整篮的青葱洗得像是被水鬼蹂躏过,蔫头耷脑。
让人去切蒜末,他差点把自己的手指当蒜给剁了。
最后,我只能把他安在最没技术含量的岗位上——
收钱。
记住了,一碗五文,两碗十文,别出岔子。
我再三叮嘱。
他郑重点头。
结果,客人递给他十文钱买两碗,他找了人家九十五文。
我冲过去把钱抢回来,直觉眼冒金星。
你不会数数吗?
陈词一脸无辜。
我没用过这个。
这到底是从哪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富贵窝里跑出来的?
3
可金簪子掉进井里头总有人要捞。
陈词当学徒的事,不出半日就传遍了朱雀大街。
我的臭豆腐摊,一下子成了京城最出名的地界。
数不尽的妙龄女子借着买豆腐之名,跑来看这位俊美无俦的豆腐西施。
生意是兴隆了,麻烦后脚跟着就来。
对街卖糖油饼的赵大胖,一直就看我不顺眼,认定是臭豆腐抢了他风头。
见摊子上多了个陈词,更是眼红得心肝肺火烧火燎。
哎呦,我说舒丫头,你这豆腐闻着是越来越臭了,不知是不是放了不干净的东西啊?
赵大胖捏着鼻子,故意在摊前嚷嚷。
几位正要掏钱的客人,闻言都犹豫着做起翻口袋的假动作。
反驳就要出口,陈词却先一步挡在我身前。
他也不说话,就盯着赵大胖看。
眼神煞是奇怪。
没有愤怒,没有轻蔑,只一片幽深的黑。
赵大胖被他看得浑身直哆嗦,讪讪地又骂上两句,溜之大吉。
我暗自惊讶。
这人看着蠢笨无害,气场倒还挺强。
心头对他不识数的埋怨少了几分。
夜里收摊,我兑现承诺,给人炸了碗臭豆腐。
外皮酥脆,配汤鲜咸,佐之新切的葱姜蒜末,再用特制辣酱一裹,味道喷香。
陈词吃得眼睛都亮了。
看着小公子的满足模样,我心里莫名地也跟着雀跃起来。
算了。
他爱呆着就呆着吧。
4
好景不长。
赵大胖挑衅落败后,并不曾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每日想着法子,同街坊四邻闲话。
说我的臭豆腐卤水里掺有死老鼠,吃完不仅要闹肚子,保不准还会染上疫病,自此一命呜呼。
这种谣言最是恶毒,捕风捉影,却能轻易毁掉一个小摊贩的生计。
我的生意一落千丈。
连着几天,臭豆腐一碗都卖不出去。
我恨得牙痒痒,提着长筷就要冲出去跟赵大胖理论。
却被陈词拉住。
别去。他摇了摇头,交给我。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次日,奇怪的事情便在坊间传开。
赵大胖的糖油饼摊子,突然闹鬼了。
先是面粉袋子自己破开,倾洒一地。
然后是滚烫的油锅无缘无故翻倒,烫得赵大胖哇哇大叫。
最后,他做好的糖油饼,一个个自己长了腿,从案板上跳下去,滚进了泥水沟。
赵大胖吓得屁滚尿流,赶忙请道士来做法。
结果那道士刚念了两句咒,就被一股阴风吹得倒栽葱,摔断了两颗门牙。
自此,再无人敢去买赵大胖的糖油饼。
而我的生意,自然有如神助般恢复了。
瞟了眼身边一脸淡然的陈词,我心里犯起嘀咕。
这也太巧了吧?
5
长了个心眼,我悄摸摸地留意陈词的行为举止。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他好像还真有些非同常人的能力。
夏日炎炎,油锅滚烫,我热得汗流浃背,他却始终清清爽爽,连一滴汗都不曾落下。
有一次我不小心被热油溅到,眼看就要起泡,他只是用手轻轻覆盖在我的伤口上,一阵冰凉的触感过后,手上的皮肤光洁如初,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而且,无论多刁钻的客人,只要对上他那双眼睛,都会瞬间变得温顺和善。
我禁不住问: 陈词,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总是笑而不语,或者用我家乡偏远,有些特殊这样的话来搪塞。
我心下越来越不安。
这种不安,在那个雨夜达到顶峰。
赵大胖因为生意骤减,怀恨在心,竟然找了几个地痞流氓,于深夜堵住了我回家的路。
舒怀玉,你个小贱人,害得老子倾家荡产,今天非要你好看
赵大胖面目狰狞地逼近。
夜色深沉,雨声掩盖人迹,我吓得两腿打颤,绝望地闭上眼睛。
预想中的殴打却没有到来。
耳边只有几声短促的惨叫,几个呼吸间便归于平静。
战战兢兢睁开眼,陈词就站在我面前。
而那几个地痞,包括赵大胖,全都像见了鬼一样,连滚带爬地跑了,两个遭不住的还有些尿裤子。
陈词转过身,雨水打湿了他的长发,一缕缕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那双总是带着点纯真和迷茫的眼睛,此刻却是一片彻骨的冰冷和死寂。
他身上散发出的,不是活人的气息。
6
你……
我张着嘴,更多的字不知如何说出口。
陈词周身的寒气慢慢收敛,那双眼睛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甚至还带着一丝慌乱和无措。
怀玉,我……
你别过来
我尖叫着后退,撞在了身后的石板上。
我不是傻子。
闹鬼的糖油饼摊,瞬间痊愈的烫伤,被吓得屁滚尿流的地痞……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我不敢想象的答案。
你不是人。
我用尽全身力气,说出这几个字。
陈词僵在原地。
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也砸在我心头。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是。
他小声承认,声线里带着无尽苦涩。
我来自地府。
地府。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乃北阴帝君幼子。
他又补充了一句。
酆都大帝之子。
跑来我这儿卖臭豆腐?
这比话本小说还离谱。
我来人间,只是想体验一下……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
烟火气。
所以,你一直都在骗我?
我抓住了重点,心口一阵刺痛。
我没有
他急切地走上前来,想要抓住我的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怀玉,我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你。
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你的臭豆腐,也是真的。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真诚和恳求。
从我第一次在奈何桥边闻到这个味道,我就想来人间看看了。
奈何桥?
我的天。
我的臭豆腐,竟然香飘地府了?
7
我花了一整夜的时间,才勉强消化了这个惊人的消息。
第二日,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出摊。
陈词已经如往常一样,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
见我来了,小公子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儿,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没理他,默默地开始生火、倒油。
气氛尴尬得让人想钻老鼠洞。
怀玉……
陈词终于忍不住开口。
闭嘴。
我冷冷地打断他。
干活。
他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走到小板凳上坐下,开始收钱。
一整日,我们俩一句话都没说。
来买臭豆腐的客人都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低气压,付了钱端着吃食就赶紧走,生怕被我们俩的冷气误伤。
夜里收摊,我依旧给陈词炸了一碗臭豆腐。
他捧着碗,眼圈有点红。
你……你不生我气了?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生气能当饭吃吗?不卖臭豆腐,我们俩都得饿死。
闻言,他立刻将碗递到我面前: 那你吃,我不饿。
看着他那张可怜巴巴的脸,我心头最后一点气也消了。
托生下来,父母便离我而去,靠着东家一口饭西家一片衣,勉强苟活于世间。
辗转习得豆腐手艺,兜兜转转十几年才在朱雀大街上站稳脚跟。
即便如此,诸如赵大胖之流依旧不愿过安生日子,三番五次使手段。
碰上小公子之前,我已数次遭遇毒害,险些活不下来。
早不是二年华,我本无意婚配,奈何一个陈词,就这样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或许,他总与尘世不同。
行了,吃你的吧。我吐出一口浊气,不过我得约法三章。
他小狗一样坐正身躯,认真倾听。
第一,不准再随便用你的那些……法术,尤其是在我的摊子上。
小狗点头如捣蒜。
第二,不准再骗我,任何事都不行。
小狗尾巴猛甩。
第三……我想了想,以后家里的活你全包了。
他立刻意会。
拉过我的手,轻轻贴在自己面颊上,声色缱绻。
好。
8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陈词依旧是小学徒,每日陪我出摊收摊,只是他现在会主动承包所有体力活,收钱的时候也再不会算错账。
我时常恍惚,觉得之前那个雨夜只是一场噩梦。
可伴随着雨痕褪去,在日光下愈渐显露的心迹与浓烈的爱慕却如何都作不得假。
陈词偶尔还是会露出非人之相。
他能徒手接住从高处掉下来的瓦片,也能在三伏天里,让一碗绿豆汤瞬间变成冰镇的。
我渐渐习惯了这些。
甚至有时候还会支使他。
陈词,天太热了,给我变点冰出来。
陈词,酱料快没了,你能不能……
不能。
他每次都佯装义正言辞地满口拒绝。
你说过,不准乱用法术。
我: ……
这家伙,学得还挺快。
我们的感情在这样平淡又诡异的日常里,慢慢升温。
他会笨拙地学着街口卖花的小贩,给我编一个狗尾巴草的头冠。
也会在我月事来临身体虚软的时候,用自己的手掌捂住小腹一整夜。
虽然是冰冷的触感,心头却像灌了蜜,甜得发腻。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稀里糊涂地一直过下去。
直到一人的出现,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那日,穿着华贵、气势凌人的女子,带着几个穿着奇怪的侍卫,直接包围了我的小摊。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眼神里满是轻蔑。
你就是舒怀玉?
不明所以,我皱眉应声。
她骤然冷笑,目光转向我身边的陈词,语气瞬间变得温柔小意。
阿词哥哥,帝君让你同我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