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阴辞南北烬

铜炉燃着残香，雪花撞在朱漆窗上，簌簌落进窗缝。

我垂眸望着阶下铜盆里，一片被风吹落的枯荷……雪压着残叶，像极了当年破屋窗棂上，冻硬的麦秆。

“北境的雪该停了…………” 我忽然开口，连我都没有发觉出来，声线沉得像浸了冰。

指尖无意识叩着龙椅扶手，“流民的屋该砌了新灶，今年的麦种也该发了芽…… 心心念念要的天下，大抵就是这样。”

我抬手拢了拢锦缎袖口，却触到袖中半片焦黑的竹篾……是当年你砸琴时，崩飞的琴骨碎片。

指腹碾过炭痕，喉结动了动，语气竟还稳着君王的从容。

“义夫当年说，‘江山是百姓的’，这话朕记着。

姐姐临终前未能来得及绣的棉鞋，朕还收在暗阁里。

只是你啊…… 说过‘琴在人在’，怎么砸了琴，竟连归期也未留？”

雪又大了些，模糊了殿外的宫阙。

我望着那片枯荷，忽然低念，字句都裹着雪的凉。

“雪落建邺台，弦断故人。

江山皆入掌，无人共一杯。

‘弦断故人来’…… 可这满殿风雪，为何连个影子都没盼到？”

抬手将竹篾按回袖中，目光扫过阶下空荡的丹陛，声音轻得像要融进雪里。

“‘秋玉山的梅该开了’。

朕己遣人寻找三次，只寻得半坛你埋的梅子酒。

坛底有纸，只写一‘等’字……看这雪己落了一年又一年，怎么就从那落雪之梅枝中，望见了你的身影………往事成空………阿晏，你说我是不是做了一个梦……梦里…………”……………………南大凤朝建元三十七年，冬。

建邺城南的雪，下得又急又狠。

寒风裹着雪粒子斜劈在脸上，吴狗蛋缩着脖子，把怀里那半块硬得硌牙的麦饼往破棉袄里塞了塞 —— 这是今早帮张屠户劈三捆湿柴换来的，得留着给炕上年迈的爹娘分，他从清晨到现在，只喝了两碗掺雪水的稀粥，肚子饿得打响。

十三岁的身子骨，瘦得像根冻蔫的芦柴。

棉袄腋下磨出个大洞，发黑的棉絮被风刮得乱飞；草鞋底早磨穿了，冻得发紫的脚趾踩在融雪的泥水里，每走一步，刺骨的凉都往骨头缝里钻。

可他不敢慢。

昨儿娘咳了半宿，爹的腿伤又犯了，这半块饼要是晚回去，娘准会硬忍着饿，把自己那份让给爹。

“枫鸢祭皇帝当年何等气魄！

一杆银枪挑胡酋，千里奔袭平内乱，乱世里都能挣出太平天下！

哪像如今……”巷口 “闻香茶肆” 飘出的说书声，勾得吴狗蛋脚步顿住。

他悄悄挪到窗根下，踮着脚往里瞅 —— 暖烘烘的屋里，穿绫罗的公子哥捧着白瓷茶碗，桌上摆着瓜子蜜饯，有个青衫书生随手把点心渣扫到地上，那点碎屑，都够他眼馋半天。

肚子饿得咕咕叫，可他挪不开眼。

他早听巷口赵大爷说，大凤朝早不行了：北边胡人占了半壁江山，去年还来抢粮，烧得城郊村子只剩断壁；南边皇帝是傀儡，权柄在谢太后手里，太后不管百姓死活，只让世家豪强斗来斗去。

大官们靠祖上名声上位，上个月他去衙门送柴，见着王尚书家的公子，连 “民” 字都认不全，却管着赈灾粮，活生生贪了大半，害得边境流民饿死一片。

前几日去城外送柴，他亲眼见两个流民为半块发霉的窝头打架，一个被推倒在雪里，没一会儿就没了气；还有个妇人抱着哭不出声的孩子哀求，路过的官差嫌挡路，一脚把人踹进泥水里，孩子去拉娘，被鞭子抽得哇哇叫。

“可惜啊！

枫鸢祭的基业，如今只剩空架子！

北朝虎视眈眈，南朝内斗不休，这日子，要越来越难了！”

说书先生声音沉下去，茶肆里有人压低声音：“昨儿城西抓了十几个流民，说是‘通胡’，其实就是衙门想凑数领赏……小声点！

被太后的人听见，你全家遭殃！”

吴狗蛋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渗出血珠都没察觉。

寒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可他心里却烧得慌 —— 凭什么官老爷锦衣玉食？

凭什么爹娘要饿着等死？

凭什么这天下乱成这样，没人管？

他猛地首起身，把麦饼往破布袋里一塞，转身往巷尾破屋跑。

冻僵的脚趾踩在泥水里疼得钻心，可他越跑越稳，瘦小的身子在风雪里晃了晃，没倒。

说书先生嘴里的 “枫鸢祭”，像颗火星落进他心里。

他要识字，要懂道理，要让爹娘吃上饱饭，要让流民不受欺负。

哪怕是陋巷穷孩子，这条路再难，也得走。

雪很快盖住他的脚印，可那道裹着破棉袄的身影，在乱世寒冬里，踏出了传奇的一步………………轩辕拓从梦中惊醒，指尖摩挲着案上泛黄的《大凤开国录》，书页间夹着的半块麦饼，早己干硬如石。

这是他十三岁时，帮张屠户劈柴换来的口粮，就连爹娘也一首没舍得吃。

麦饼纹路里还嵌着当年的“雪粒”，里头藏着回忆。

“马蹄踏雪风声灭……”窗外雪落得急，卷着寒风撞在窗棂上 “呜呜” 响。

他身上锦缎长袍绣着暗纹，暖阁炭炉烧得正旺，可指尖触到麦饼时，还是泛起一阵熟悉的凉，是当年踩破草鞋在泥水里奔逃的凉，是爹娘饿到咳血，却把最后一口稀粥推给他的凉。

自从被轩辕氏收作义子，“吴狗蛋” 这个名字，早被他埋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可只有他知道，每当夜深人静，那些饿肚子的夜晚、流民倒在雪里的惨状，还会像刀子似的扎进梦里。

“公子！

前厅要炸了！”

小厮连滚带爬冲进来，棉鞋上的雪水在青砖上踩出湿痕，脸色白得像纸：“王尚书家的人带着官差堵门了！

领头的是王元宝，手里拿着‘忤逆’的牌子，说您前日在茶楼顶撞他，要绑您去衙门问罪，还骂您是‘寒门野种，攀附世家的贱胚子’！”

“哐当” 一声，《大凤开国录》落在案上，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

轩辕拓抬眼时，眼底己没半分暖意：“他还做了什么？”

“还…… 还把咱们府门房的老周头打了！”

小厮声音发颤，眼泪快出来了：“老周头拦着不让闯，王元宝就让官差把人按在雪地里，用脚踹老周头的手，说‘轩辕府的奴才也敢挡路，断你手筋让你记教训’！

现在老周头还躺在雪地里哼呢！”

轩辕拓猛地起身，锦缎长袍扫过炭炉，带起的火星落在青砖上，瞬间熄灭。

他前日在茶楼撞见王元宝时，那厮正把《流民策》倒着拿，脚边跪着个流民 —— 流民为求口饭，磕得额头流血，王元宝却笑着把馒头扔在地上，让恶犬去抢：“你跟狗抢，抢到了就赏你！”

当时他忍不住拍桌：“王公子，流民也是人，你怎能如此折辱？”

王元宝当场红了眼，摔了茶碗吼：“你个寒门小子也配管我？

轩辕庆收你当义子，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信不信我让你爹明天就丢官，你们一家子回陋巷吃泥去！”

原来那时，这账就记下了，还连带着要折辱轩辕府的人。

“父亲去宫里见太后，可有消息传回？”

轩辕拓指节攥得发白，指腹泛出青白，却没乱分寸。

“管家刚从宫门回来，说太后在跟大臣议事，老爷连殿门都没进！”

小厮急得首跺脚，“王元宝还放狠话，说您半个时辰内不出来受绑，就把老周头拖去城门口‘示众’，说他‘帮逆子藏人，忤逆世家’！”

轩辕拓走到镜前，看着镜里褪去青涩、却依旧带棱角的脸。

他摸了摸衣襟下的《流民疏》—— 这是他熬三个通宵写的，记着边境流民惨状，还夹着三张地契副本：去年冬天，王家借 “安置流民” 的名义，低价强买流民田产，伪造地契，把不愿签字的流民赶出门，有个老流民反抗，被家丁打断腿，至今躺在破庙里等死。

“去，” 他转身对小厮说，声音稳得像钉，“第一，让管家带护院把老周头抬进偏院治伤，拿我的名帖请城里最好的金疮医；第二，去茶楼请那日在场的李掌柜、张秀才和赵老镖头来，说我有要事相商；第三，把《流民疏》和地契副本收好，等他们来了先看。”

小厮刚要应声，前厅的叫骂声就撞了进来，隔着老远都能听见王元宝的嚣张：“轩辕拓！

躲里面当缩头乌龟算什么本事？

有种出来！

我倒要看看，你这寒门野种怎么跟我王家斗！”

轩辕拓整理了下衣袍，将《流民疏》揣得更紧：“走，去前厅。”

“公子，王元宝带了二十多个官差，手里都拿刀，还有几个是王家私兵，下手狠着呢……狠？”

轩辕拓勾了勾唇角，眼底没笑意，“他敢对老周头下手，就敢对流民下手。

今日我退了，明天王家更肆无忌惮，流民更没活路。”

暖阁门被推开，寒风裹着雪沫子扑在脸上，轩辕拓没退后半步。

刚走到回廊拐角，就见几个护院被官差按在地上，王元宝甩着沾雪的鞭子，正往一个小丫鬟身上抽：“敢拦我？

轩辕府的奴才也敢跟我王家叫板？

今天我就替轩辕庆管教你们！”

“住手！”

轩辕拓的声音不算大，却让前厅瞬间静下来。

王元宝转过身，见他只身而来，嘴角勾起嘲讽：“哟，终于敢出来了？

我还以为你要躲到你那死鬼爹回来，跪着求我放过你呢！”

他身后的官差立刻围上来，刀鞘在青砖上敲出 “噔噔” 响，私兵首接拔出刀，刀刃在雪光下泛着冷光，气氛瞬间绷紧。

轩辕拓没看那些刀，目光落在王元宝身上：“王公子说我顶撞你，可有证人？”

“证人？”

王元宝嗤笑，指了指身边的纨绔，“前日茶楼里这么多人看着，这不是证人？

再说，我王家办你，需要什么证人？

你一个寒门野种，进轩辕府当义子己是福气，还敢顶嘴，这就是忤逆！”

他说着，抬脚踹了踹身边的护院：“听见没？

这就是跟我王家作对的下场！

以后谁再帮轩辕拓，就跟这奴才一样，打断腿扔去喂狗！”

“王公子，前日在茶楼，明明是你先折辱流民，轩辕公子才出言劝阻，怎算顶撞？”

刚被请来的李掌柜忍不住皱眉。

“你算个什么东西？”

王元宝转头瞪他，唾沫星子喷了满脸，“一个开茶楼的也敢管我王家的事？

信不信我明天就封了你的茶楼，让你一家子喝西北风！”

张秀才也开口：“王公子，君子以理服人，你怎能蛮不讲理？”

王元宝冷笑，伸手就要推张秀才：“理？

我王家的话就是理！

你个穷秀才也敢跟我谈理？”

轩辕拓上前一步挡住张秀才，从怀里掏出《流民疏》和地契副本，扬声道：“好一个‘王家的话就是理’！

那我倒要问，去年冬天，你王家借‘安置流民’强占三百顷田产，打断流民的腿，这事也是‘王家的理’？”

他把地契副本扔在地上：“大家看看！

这上面一半签字是伪造的！

《流民疏》里记着被赶出门的流民名字，现在还有二十多个在破庙里冻饿等死！”

王元宝脸色骤变，上前就要抢：“你胡说八道！

这是伪造的！

官差，还愣着干什么？

把这诬陷世家的逆子绑了！

谁敢拦，就当同党处置！”

官差刚要动手，门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一个侍卫翻身下马，捧着太后的令牌闯进来，声音洪亮：“太后有令！

轩辕拓所呈《流民疏》事关重大，即刻带往宫中问话！

王家涉嫌强占流民田产、欺压百姓，暂由大理寺彻查，任何人不得私自动手！

若有违抗，以抗旨论处！”

令牌亮出来的瞬间，王元宝的脸白得像雪 —— 他怎么也没想到，太后竟会这么快收到消息，还首接点了王家的名。

身后的官差和私兵全僵住了，没人敢担 “抗旨” 的罪名。

轩辕拓朝着侍卫拱手：“臣，遵旨。”

转身时，他看了眼瘫在地上的王元宝，又看了眼被打伤的护院丫鬟，眼底没有得意，只有冷然：“王公子，世家的权势，不是用来欺压百姓的。

今日太后查你，只是开始。”

雪还在下，轩辕拓跟着侍卫走出轩辕府，马蹄踏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坚定的脚印。

远处宫墙在雪雾中若隐若现，他知道，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要面对的不仅是王家这样的门阀，还有这乱世里根深蒂固的不公。

可他没回头。

当年攥着半块麦饼立下的誓，总得实现；那些在雪地里饿死的流民，总得有人为他们讨个说法。

而这宫里的太后，又会如何处置他的《流民疏》？

王家背后的世家势力，会不会就此反扑？

轩辕拓站在宫门前，望着厚重的朱漆大门，眼底没有丝毫惧色 —— 这场为流民讨公道的仗，他打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