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夜,他指天为誓,唯我一人。
三年后,他叛城逼宫。
衮袍加身,稳坐龙椅之日。
他第一道血诏便是灭我全族。
父兄头颅高悬城门
我从冷宫逃出,只想寻回父兄遗物。
却见他正拆我大婚凤冠上的东珠,赏给新纳的舞姬
他揽着舞姬,一脚将那支乌木簪踢到我面前。
狂笑:
亡国公主,也配与朕谈情?
谁叫天下皆言,朕曾是你林家的狗
他将我囚于深宫,日日看他与新欢缠绵。
他还不知道,当年他遇敌袭,药石无医。
是我,用这乌木簪,剜心头血救他。
簪尖断裂深嵌我心。
这三年,我忍痛苟活。
如今,只剩三日。
我就要死了。
1
我从冷宫逃出,只想为父皇母后寻回些遗物。
未料,旧时寝殿竟灯火通明,萧湛的狂笑刺破夜空,震得我心口剧痛。
见我闯入,他揽着我表妹宋梓鸢,语带戏谑:
哟,皇后也喜欢这些旧物?
我指着那些被宫人捧出的器物,颤声:
萧湛你当真半分也不念及旧情
他眼神冰冷: 你父皇逼朕时,可曾念及旧情?
随即对众妃笑道:
美人们,看上什么,只管开口,朕今日有求必应。
母后的凤钗、玉梳转瞬被抢夺一空。
倏地,一件明黄寝衣被呈上,是母后贴身的鸾袍
此物,配上先皇后未烬的私密书信,一同赏玩如何?
众新贵妃嫔或面露鄙夷,或眼泛贪婪。
宋梓鸢娇声道:
陛下,不如将此袍赏予皇后姐姐?她如今无依无靠,正好缺件蔽体之衣。
萧湛大笑,将那鸾袍连同几封信笺掷于我脸上:
林氏,拿去好生学习你母后如何取悦君王,或许还能多活几日
我惨笑: 陛下曾允诺……此生为我洁身……
他满目憎恶: 蠢货
朕嫌你病弱之躯污秽,那是骗你的
你也配?
心头血气翻涌,我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他拥着众妃从我身上跨过:
这世上,怜你之人,早已死绝
我呕着血,撑起半身,指向最后一件旧物。
这一件……我来赎
2
台上之物,乃一枚乌木簪。
朴素无华,黯淡无光。
众妃嫔纷纷垂手,无人愿为此等陋物出价。
萧湛凝视半晌,方忆起: 这不是当年你赠给朕的定情信物,朕后来不是随手弃了吗?
你竟还偷偷拾回,当真卑贱。
这乌木簪,是母后亲手为我择选的木料,父皇于灯下为我雕琢。
是我及笄时,父皇母后亲手为我簪上的。
乌木尖利,却过刚易折。
父皇母后赠我此簪,寓意护我周全,佑我无虞。
昔年他遇袭垂危,我将此簪刺入心口,日日以心头血喂养他。
他得救醒来,我却因力竭摔倒,簪尖划破胸膛,断裂的木刺深嵌心口。
带着我心头血的簪子便是在那时遗失的。
你不知晓吧?
那簪子是朕故意折断丢弃的。
如此丑物,又是你所赠,朕多看一眼都嫌恶心
我只觉热泪盈眶,心却已麻木。
重复道: 我来赎。
我拿出碎银,零零总总不过一两,可已是我身上的全部。
宋梓鸢欲再添价,萧湛却下意识抬手止住。
他盯着我狼狈之态,冷嗤:
朕弃之如敝屣的东西,你倒奉为至宝?
不愧是朕的……好奴婢。
罢了,便赏了你,拿去
好好记着,你林家是如何败落,朕又是如何厌弃你,你却死缠烂打,不知羞耻
言罢,他兴致索然,携众妃远去。
我捧着父皇母后所赠的乌木簪,这失而复得的信物,竟痴痴笑了。
他们走了,簪子却回来了,是父皇母后回来护我了吗?
可惜,我只剩三日可活。
3
笑着笑着,心口猛地一绞,眼前发黑,栽倒在地。
这夜,我久违地梦见了与萧湛初识的情景。
他是罪臣之子,幼时便被送入皇陵。
在那人人自危、衣食不继的皇陵,他一袭洗得发白的旧锦袍,眉目清冷孤绝,却偏生得玉雪可爱,不似凡尘。
他们说他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注定一生凄苦。
他素来沉静,却每每听闻此言便会怒不可遏,与人动手。
众人看他的眼神,便也愈发诡谲。
除了我。
那时母后被人构陷,被父皇罚到皇陵思过,我和母后相依为命,日日忧心明日口粮。
我每见他那身虽旧却依旧整洁的衣袍,便会生出荒唐的念头。
能活着,真好。
许是同病相怜,日久,我二人虽少言语,倒也生出几分相濡以沫的默契。
却无人点破。
直至一日,我又被几个内侍的恶奴堵在柴房欺辱,他提着一柄断裂的铁剑冲了进来,将那些恶徒尽数打跑。
阿妩,无事了?他脸上有几道血痕,他们未曾伤你?
那些恶奴在远处叫嚣:
一个不受宠的废物公主和罪臣之子,你们倒是天生一对
他正欲冲上去再斗,我自身后环抱住他。
莫管他们,我们……我们定要活下去。我轻声道。
活下去,离开这囚笼。
自那日起,我便成了他的影子。
不知是天意垂怜还是他暗中筹谋,我们恰巧分在了一处当差,这份情谊,便也延续了下来。
后来,他已凭借军功崭露头角,一日,他红着脸问我,若有一日能离开,想去何处。
江南吧,
我随口道,那里富庶安宁,人人安居乐业,无人知我身世,亦无人计较你的过往。
他未言语,只是默默垂首。
后来,他立下赫赫战功,父皇欲为他择一良配,他却在请功折子上写下了我的名字。
你……你不是一心想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么?
我惊道,怎会……
臣愿尚公主……
……
可未过数日,他却亲手撕了那请婚的折子。
我追问缘由,他才道出实情。
是边疆告急,朝中无人可用。
他若不领兵出征,便是于国不忠;他若去了,便是九死一生。
如今奸臣当道,国难当头,若有机会力挽狂澜,怎能退缩
酷暑骄阳,晒得人头晕目眩,而眼前的少年,眉宇间尽是决绝。
我不能娶你了……此去,生死未卜。
那我等你归来。我拭去他额上汗珠。
刀山火海,我随你去;你若战死,我为你守寡。
4
我已有太久未曾梦到过年少时的我与他。
以至于我都快要忘了,他或许曾经也是情真意切地爱过我。
直到我父兄的血溅在我身上,我痛彻心扉,歇斯底里地问他为什么。
他才双目猩红地癫狂道:
我父亲一生忠君爱国,却因为在你父皇斋戒日时,带将士们烤了一头鹿,便被你父皇革职流放
你可知,那日是我母亲生辰,当年父亲求娶我母亲之时,曾许诺过,每年她生辰都会为她猎一头鹿
我父亲流放的消息传回,我母亲承受不住,当夜难产,一尸两命。
我父亲在流放途中殉情而去。
一夕之间,我从少年将军成了罪臣之子。
孤寡之人
你说,朕这笔血债,是不是该血偿?
我狼狈爬起,强撑着回到冷宫。
其实太医早就说了,我的身子撑不了几日了。
多活几日,不过多受他几日折辱,何苦?
不如早些解脱,去陪父皇母后。
回到破败宫院,却见内殿歌舞升平,萧湛与众妃饮宴,独无我立锥之地。
萧湛瞥见我: 还知道回来?
误了伺候的时辰,阿鸢饿了,你这贱婢,三日不准进食
我目不斜视,径直走过: 悉听尊便。
萧湛勃然大怒,几步上前,攥住我手腕,将我狠狠摜在冰冷宫墙上。
心口骤然抽搐,五脏六腑皆如撕裂,痛得几欲呕血。
他正欲斥骂,却见我腕上密密麻麻的旧日划痕。
那是心痛难忍时,无意识间划下的。
你还敢自残?
他逼近,目眦欲裂。
朕忍辱负重数年方登大宝,你受几日委屈便要寻死觅活?
告诉你,你林家已是过眼云烟,你的贱命早已是朕的囊中之物
没有朕的准许,你想死?
痴心妄想
朕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望着这个曾倾心相付的男人,此刻却陌生得可怕。
淡淡开口,依旧是:
悉听尊便。
萧湛暴怒,撕扯我单薄外衫,在众妃注视下,将我横抱起,掷于冰冷的床榻。
本该屈辱,本该……
可心口的剧痛淹没一切,我什么也感受不到,眼前一黑,再度昏死过去。
5
醒转时,仍是衣衫不整倒在榻上,薄衾难掩彻骨寒意。
萧湛已不见踪影。
殿内十数名妃嫔嬉笑打闹,吵得我头痛欲裂。
我将她们唤至我曾居住的偏殿,推开尘封的衣橱。
满柜华裳,皆是我昔日亲手挑选料子,请巧匠缝制,件件孤品。
众妃看得眼都直了。
幸而萧湛权倾朝野,无人敢擅闯宫闱,这些本属林家的衣物,连同我这废后,暂且无人惊扰。
喜欢的,便拿去吧。
宋梓鸢与我容貌有七分相似,她上下打量我,满眼戒备:
你会如此好心?又在耍什么花招?
我摇首,未曾言语。
收拾完父皇母后的遗物,也该清理我自己的了。
他如此恨我,我死后,这些衣物大约会被付之一炬吧。
那些名匠的心血,还是让它们物尽其用。
几个年轻妃嫔已迫不及待上手挑选,喜笑颜开地将衣衫往身上套,不住赞叹:
这料子当真细滑
唯有几位与我年岁相仿的嫔妃抱臂旁观,满腹狐疑。
我亦不在意,逐一拉开妆匣,琳琅满目的珠钗首饰映亮了她们的脸庞。
此刻我才察觉,这些女子,或多或少都有些我的影子。
不过,都无所谓了。
他爱不爱我,已然不重要。
反正,我只剩两日。
殿外传来内侍通传声,一直静立宋梓鸢探头望了望,忽地上前挑拣起来。
萧湛踏入殿门时,宋梓鸢忽地尖叫一声。
一件金丝鸾鸟裙的裙摆不知何时被利器划开,锋利的边缘割破了她细嫩的脚踝,霎时血流如注。
我记得,萧湛初见她时,便是赞她那双玉足玲珑。
但他一定不知道吧,当年我父皇已经免了萧将军的罪,是宋梓鸢撺掇她父亲,必要治萧将军的罪。
而理由,便是她心许萧湛。
可以她庶女的身份,如何配得起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她倒是打了一个好算盘,先让萧家落难,再于危难之中相救。
最后携恩图报,以成良缘。
却没料到,却让萧湛家破人亡。
萧湛果然面沉如水,箭步上前将她抱起,柔声抚慰。
宋梓鸢泪眼婆娑:
是嫔妾愚钝,皇后姐姐好心赠衣,嫔妾不慎,偏挑了这件暗藏利器的……
萧湛眼神愈发阴鸷。
林氏,朕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扬了扬眉:
有何可解释?不过是贱婢惺惺作态。
陛下既不允我自请废黜,我便还是这宫中人,教训几个以下犯上的奴才,有何不可?
林氏朕说过,你的本分便是伺候好众位娘娘谁准你教训起朕的女人了?
我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他取过一旁侍卫的刑鞭。
她所受之伤,朕要你百倍奉还
鞭子抽落在我腿上,倒刺卷起皮肉,初时十数鞭,我竟毫无知觉。
与心口那撕裂般的痛楚相比,腿上的疼,根本微不足道。
直至鞭痕深可见骨,我望着那白骨上落下的鞭影,终于落下泪来。
萧湛蹲下,捏住我的下颌:
知痛了?
跪下,对这些妃嫔学几声犬吠,说,你林氏和你林家满门,皆是朕的走狗
再给朕的阿鸢磕头谢罪,朕便饶了你。
我紧闭双唇,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换来的是他亲手挥下、裹挟着雷霆之怒的数记重击。
6
宋梓鸢掩唇,惊惶地扯着萧湛的龙袍:
陛下,算了吧,皇后姐姐的腿……好像折了
折了正好,伤筋动骨一百日,这百日,她休想再逃,也没力气再欺凌你们
百日?
何其漫长。
陛下,你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我只剩最后一日了吧。
萧湛竟破天荒在我榻边守了一夜,亲自为我查看伤势,又命太医细细诊治,确认我只是骨折,接好骨头休养三月便能痊愈。
我嫌他聒噪,正欲开口逐客,一口黑血猛地呕出。
萧湛冷笑: 装,继续装。
方才太医在时怎不见你吐血?
怕被瞧出破绽吗?
林氏,你可知朕为何偏爱阿鸢?
因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像极了你当初的伪装。
你们都一样,把朕当傻子
只是她一无所有,只能仰仗于朕。
而你不同,你曾是天家公主,骄横跋扈。
即便如今你林家败了,你却仍不肯对朕低头服软,这便是朕最恨你之处
别装了,好好学学阿鸢如何示弱,你现在这副嘴脸,令朕作呕
萧湛拂袖起身,似是赌气般吩咐内侍:
朕今日去御书房歇息,任何人不得打扰
殿外那些妃嫔难得见他动怒,围在我寝殿门口,目光如刀,似要将我凌迟。
我又猛咳一口血。
宋梓鸢嗤笑: 皇后姐姐,陛下已经走了,您就不必再演了吧。
我已无力言语,只能拼命喘息,任由喉间血腥弥漫。
只有我自己清楚,方才的鞭挞与重击,令那枚深嵌心口的木刺,又移了位置。
木刺穿透心脉,伤及肺腑,才会咳血不止。
我的性命,将尽了。
突然,我好想喝一碗莲子羹。
我艰难地撑起身,维持着皇家公主最后的体面。
来一碗莲子羹,稠一些。
宋梓鸢翻了个白眼:
姐姐难道还以为,你仍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
言罢,她转身欲走,却又停住脚步:
林妩,我记得,你不可食莲子羹?
我抬了抬下巴,示意殿外:
傻妹妹,给你机会,你别不中用啊。
最终,宫女小心翼翼端上一碗莲子羹。
宋梓鸢可不傻,这样借刀杀人的事,她不会亲自动手。
这一次她倒是下了血本。
那宫女身上穿着的,竟是我昔年最爱的那件芙蓉色宫装。
是萧湛初见我时,穿的那一件。
那宫女发髻梳得也与我当年一般无二。
她眼中满是野心与挑衅,将汤匙不由分说递到我唇边。
皇后娘娘,奴婢喂您,您可要一滴不剩,全都喝完。
我一口口咽下,感觉脸上渐渐发痒,舌根与指尖都开始肿胀,最后咽下的莲子羹,不知怎的呛入了气管。
心口起先痛入骨髓,而后再也感觉不到痛楚,眼前的一切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我知道,我终于要解脱了。
意识消散前,我听见耳边传来了萧湛的声音:
知错了吗?
我从没错,错的人是你啊,萧湛。
可我再也没法回答他了。
见我不语,他面色愈发阴沉:
你不答也无用,朕有的是时日与你耗
朕就不信,关你一辈子,换不来你一句服软